柳相师抬手抚了下胡须，思及太后与皇后的关系，停顿片刻，说道：“既然太后信任微臣，微臣便直言了。”
“相师请讲。”太后眉头微微挑起，似在准备倾听。
柳相师有些难言，但既然表示要和盘托出，还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缓缓道来：“皇后如今坐稳这个位置，并非自己的造化，却和太后一直以来的帮扶有关，当初明家女子本没有入宫成妃的命数，是太后引她进来，扶她做了皇后，她才能享有现今的泼天富贵。可如今太后渐渐隐于后宫，除太子之事外，其他事务一概不曾参与，对她的庇佑还能到何时？若皇后不能脱离太后庇佑，恐怕气运不会太长久。至于五皇子楚荣，他年纪还小，微臣不能妄言，只是他若受皇后影响太多，恐怕前路也会有诸多坎坷。”
太后疑惑道：“诸多坎坷……相师的意思是，早就算出了楚荣与太子之位无缘？”
柳相师见太后误会，连忙澄清说：“若是卜算已发生过的事，微臣尚有九成把握，可若是揣测未来，卜算便只能观见规律和大势。楚荣此前能否登上太子之位，微臣不敢保证，因此太后要保楚荣上位，微臣没有加以阻拦，唯独希望太后能够提防现在的小太子。直到今日见到楚霄，微臣终于明确，形势已然有所不同，楚霄身周的贵气却如滔滔洪水般席卷而来势不可挡，似乎命中就该拥有大凌朝至为尊贵的东西，微臣斗胆推测，就是大凌朝的皇位。既如此，楚霄命格相比楚荣强盛得不是一星半点，那么楚荣应当就只能平心以待，做好五皇子的分内事，不必再去觊觎太子之位了。”
太后缓缓闭了眼睛，努力将心中尚存的不甘压下去，等自己默默消化殆尽，这才重新睁开双目，道：“哀家会多劝劝皇后，叫她不要再去招惹宁贵妃，安心过好自己的享福日子便罢了，若是争抢本不属于楚荣的东西，怕是会引火烧身。”
柳相师表示同意：“正是如此。”
柳相师在太熙殿停留一个时辰，偏殿内和太后掩着门交谈许久，才告结束。
等他坐上车辇离开万湖园，太后从偏殿走出，站在檐下目眺远方，似乎在沉思什么。
大宫女尔雯看着太后早晨兴奋不已的情绪，如今转而变得沉肃，不免有些担忧，于是走上前询问：“太后身子可又不舒服了？奴婢去太医院找位太医来看看？”
太后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站在原处，一言不发，目光落在虚空处，直到尔雯再次询问，她才回过神，说道：“去把那天打碎花盆的宫女找来。”
尔雯怔了一瞬，之前不是说打碎花盆的是太子吗？怎么现在又要去找打碎花盆的宫女，难道指的正是那天跪地痛哭的宫女月离？如果月离是打碎花盆的人，那么太子竟真是被她诬陷的？
心头思绪万千，但尔雯霎时间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没敢耽搁，连忙去寻那宫女了。
不多时，宫女月离被带到太后面前，她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定定站着，揣摩着太后表情，心中虽有些忐忑，但总体还算冷静。
毕竟太后昨日所说虽是怀疑到了自己，却并没有证据，当初偏殿外睡火莲花盆旁只有自己和宁贵妃太子三人，宁贵妃和太子又是被怀疑的对象，没有其余人作证，自己便是咬死了，就能打消太后的疑虑。
可谁知，太后一张口并非询问，反而厉声叫她跪下，月离惴惴不安，深知大事不好，偷眼去瞧尔雯。
可尔雯知道她刚好撞上了太后的火头，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此连一个眼风都不递，只冷脸站在一旁。
太后没来由地如此凶煞，让月离一时摸不着头脑，担心闯出更大祸来，只好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太后看上去面无血色，等宫女跪下后，手中的佛珠转得缓了些，手指却异常用力，仿佛要把这珠子掐碎，话语中满是怒意：“哀家问你，为何要陷害太子？”
月离不可置信地猛然抬起头，看向言辞凿凿的太后，心头一震，她怎么会如此笃定，明明当日在场的没有其他人啊……
思索间，太后已经捕捉到她闪烁的目光，冷笑道：“这会儿还想着如何措辞为自己脱罪，继续欺瞒哀家？真以为你做的事无人知晓吗？”
月离被这话一激，汹涌的情绪从心底顶了上来，鼻腔一酸，两道泪痕沿着脸颊滚落，哭得十分惨兮兮，哽咽道：“奴婢不敢欺瞒太后，实在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若是承认，便是违心之举。”
太后早猜出她不会承认，真追究起来，陷害太子可是杀头的死罪，但她仍对月离心存一丝希望，如果这宫女敢作敢当，自己可以护她从轻发落。
毕竟皇后和楚荣常来太熙殿，下人们都知道自己和明家关系甚笃，见太子得宠日盛，定有打抱不平的心态。是以，出于维护太后和皇后做出错事，并非叛主，而是弄巧成拙，并非完全不能原谅。
可既然给过一次机会，她仍咬死了自己没做那龌龊事，那便不必再心软相护了。
太后眼神淡凉，看向月离时带着明显的惋惜，这宫女手脚还算麻利，本该在太熙殿好生留着的。
微叹一声，她手中转动的佛珠停下，手臂搁在桌面上，收回目光，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也不看那宫女，说道：“押她去宁贵妃的云央宫吧，讲明缘由，叫贵妃发落。”
话音刚毕，月离就浑身如筛糠般抖了起来，额角满是冷汗，濡湿了鬓边的碎发：“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愿终生为太后当牛做马，只求太后，千万不要把奴婢交给宁贵妃啊！”
太后懒得再与她多言，摆了摆手，身侧两个身强力壮的御林军侍卫就将她反扭了双手按在地上，捆上绳子从地上一拉而起，连推带搡地押送出了殿门。
月离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小，等走远些，室内终于清净了许多。太后招来大宫女尔雯，说：“太子出生时，哀家体弱尚在养病，隐于宫中不问外事，尚未送去什么贵重的礼物，如今一并补上吧！你去拟一份清单来，备上二三十份礼，拟好了叫哀家过个目，就可以备起来了。”
尔雯得了命令正要退下，太后忽然想起什么，担心她办得不周到，索性直接交代：“把哀家收的上等熏香、蜀江织锦送去几件，宁贵妃应该喜欢步摇、钗钿、绒花，多备一些造价昂贵样式好看的……咱们这里做得最好的核桃酥，太子应该爱吃，叫厨娘做好了趁热送去两盒。对了，听闻太子同哀家一样喜欢珍稀花草，除了睡火莲，太熙殿内应该还有几样，都是哀家从外地托人买来的，也都一并送去吧！这些列入清单，其余的你看着办，但礼物贵重只是一方面，还要合乎贵妃和太子的心意，不可随意凑数，明白吗？”
太后如此细致贴心的交代，把尔雯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并非没听明白太后的话，只是这些东西送的是宁贵妃和太子，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本就隐隐觉得，今日从殿内出来后，太后面容情绪都不太对，没想到竟然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就算宫女月离说谎陷害太子，这事发生在太熙殿，可太后何等身份，将月离送去宁贵妃交其处置，就证明太后已经查明真相洗清太子嫌疑了，哪里还需要送二三十份的厚礼？这甚至有了讨好宁贵妃的意思。
可当今太后哪里讨好过什么人，哪怕是皇后和楚荣，进了太熙殿也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事事都须顺着太后说话，今日这事的确是怪，太怪。
但面对太后，她仍是佯装淡定地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去准备清单了。
云央宫内。
夏果尚在前院晾衣服，瞧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带了个宫女进来，吓了一跳，忙上前带路，通禀给了宁贵妃。
宁贵妃正和皇帝坐着说话，听夏果形容，也是有些吃惊，略想了想，叫奶娘把房内的楚霄带走，这才让他们把人带上来。
被拖拽进来的月离吓得面无血色，双手抖得控制不住，全然不见那日诬陷太子的嚣张气焰。
进殿抬头一看，心脏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她万万没想到，不光宁贵妃在，怎么皇帝也来了？
皇帝对太子的宠爱宫中谁人不知，只消宁贵妃把昨日的事项告知于他，自己这颗脑袋就肯定保不住了！
她越想越怕，为了保命，只能表明自己的诚意，于是没等宁贵妃说话，兀自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起身时额角已经鲜红一片，看得宁贵妃心中一揪。
宁贵妃见不得这种场面，并非对宫女心软，受害者毕竟不是自己，而是楚霄。她昨日回来后愤愤难平，今日宫女好不容易送上门来，哪里又能轻饶？
只是她心头还有疑惑，太后原本态度如此鲜明，明摆着为那宫女撑腰，不听自己解释，怎么忽然转变了态度，将宫女送了过来，任凭自己发落？
宁贵妃想了一瞬，没想明白，还是顾着眼前事要紧，遂轻蹙眉头，问眼前的宫女：“你既已把头磕出了血来，本宫就是默认你已知错，那你自己告诉皇上，昨天到底对太子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月离额上的血蜿蜒而下，流进了一只眼睛，她抬手蹭了下，眼前顿时一片迷蒙，但现下顾不得许多，须得尽快认错打动宁贵妃，否则旁人不知道，宁贵妃还能不知道昨日怎么回事么？
这样想着，月离再次涌出眼泪，声音都哭得直打颤：“皇上，贵妃娘娘，奴婢有错，昨日奴婢看守睡火莲，太子出殿路过时，睡火莲不慎被奴婢打翻在地。奴婢慌乱异常，因这花束十足珍贵，奴婢担心被太后降罪，这才想着太子殿下年纪尚小，若说是太子所为，太后定能宽容以待不再追究……那时奴婢实在是猪油蒙了心窍，一时慌乱口不择言，竟因此铸下大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