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默然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动了几下,把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叫大宫女抱着花盆退出了殿内。
她脑中回忆着数年前初见柳相师时的画面,他曾预言自己是宫中祥凤,富贵荣华终生享不尽,这话的确也应验了。对他,太后自是信些的,因此盼着柳相师尽快被找到,她还要邀他进宫,替自己办几件顶顶重要的事。
给过贵妃教训,帮皇后出了憋蓄良久的气,太后心里也好受了不少,何况睡火莲还失而复得,算得上一桩喜事,她自然情绪大好,晚膳用得比平日多了些,吃完在太熙殿外的林子里散了会儿步,就径直回房休息了。
这天她睡得稍早,睡眠却格外好,因此即便门外按捺不住的惊呼声传来,也没能转醒。
直到第二天,太后睁开眼睛下床,被宫女老嬷们伺候着穿衣洗了漱,出了偏殿,推门而出的那一瞬,被眼前的一幕震撼。
睡火莲运进太熙殿已经超过半年,太后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它开花,却始终没能等到。
这花异常娇贵,稍有不周到,就连续几年都不开花,太后笃信,这样珍稀的花若要绽放,要靠自己心诚。可偏偏昨天摔了,眼看花瓣被踩得凌乱,没有生还可能,今日却还能开得这样饱满灿烂,实在是喜出望外。
太后几步走上前,近距离欣赏这株睡火莲,伸手想要触碰,却又担心碰坏了它,只好收回手来,喜爱之情藏掖不住。
她看向睡火莲层层展开的娇贵的紫色花瓣,中心花蕊是荡出的一圈圈澄金,如此妖冶美艳,真趁得太熙殿内外所有的花束黯淡无光,不由啧啧称叹。片刻后,她偏脸问大宫女:“这花是何时开的?”
大宫女回答说:“昨夜子时就开了。”
太后兴奋极了,原地踱着步子,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见老嬷的说话声,她带了什么人走进来。
太后难得地把目光从睡火莲花瓣上移开,看了眼来人,心头更是大喜:“相师快来看看,这是哀家从南域购来的睡火莲,开花极为罕见,谁知今日相师一来,它竟然就开花了!”
柳相师自然知道这是客套话,这株睡火莲哪里是因为自己开花,但太后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笑笑,施了个礼,走上前去。
睡火莲的模样的确让人眼前一亮,整颗花朵碗口般大,层层叠叠的紫色花瓣显得贵气逼人,如紫色的火焰在水中燃烧,柳相师左右打量一阵后,出声恭维道:“人间草木皆有灵性,尤其这般罕见的花束,若与主人脾性不合,是很难开花的,可如今这花开得如此壮丽,实在是太后的福气,也是栽种人和太后有缘。”
太后红光满面,完全不似昨日那般板着脸,笑道:“相师说得是啊,哀家选的是南域最会栽植这种睡火莲的人家,那人还是一名知县,所辖地区就产这种睡火莲,只是植株名贵,饲养不易,能开花者也是寥寥,有时一年还未等到开花,便等到天气突变花束凋零,天时地利人和,可谓一样都不可缺。”
柳相师手捋山羊胡片刻,忽然笑道:“臣本以为栽花者就在这宫内,是昨日才栽入的,原来竟是来自南域,臣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太后一听这话,面色微微一变:“这花昨日的确重新栽入过一次……”
柳相师原地踱步,欣赏着这株睡火莲,手指掐诀,口中喃喃有词片刻,这才开口道:“是啊,微臣以为,昨日的栽花人,与这株睡火莲有些缘分,是以花束盛开才能提前。”
太后听得有些茫然,疑惑道:“相师的意思是,这株睡火莲并不是应时开的花?”
柳相师微微点头:“臣瞧着,这花瓣之上萦绕着滔天的贵气,而这贵气并非来自太后,不知栽花者到底是何身份,难道是由皇帝亲手栽种的吗?”
太后心里咯噔一声,想到了宁贵妃和楚霄的那两张脸,表情变了又变,但很快就劝谏自己,贵妃在后宫位份尊贵,难道称不上贵气?何况她身旁还带了位太子,自然合了这相师的话。
于是她解释说:“栽花者是宁贵妃,还有位一岁的皇子。”
谁知一听这话,柳相师面容绷紧了些,继续询问:“太后,宁贵妃所带的皇子是不是太子?”
太后知道既然提及宁贵妃,天下人就皆知她的皇儿是太子了,虽不愿承认这个身份,还是点了点头。
柳相师又掐指片刻,眸光忽然闪烁了一瞬,随即黯淡下来,只说了句:“太子身上的贵气,似乎与众不同,臣虽隐于山林,但宫中之事并不完全不知,太后与明家交好,那么便要提防这位小太子了。”
这话说进了太后心坎里,她本就担心柳相师远离朝堂已久,不明宫中现下的格局,向着皇帝和太子说话,站错了队伍,如今看来,他仍然心如明镜,是可以信赖的自己人。有他相助,后路必定顺遂,太后于是心中喜悦,邀他进了正殿。
下午时分,宁贵妃刚睡醒,给睡炸了头发的楚霄穿着衣服,重新束了发,带着他去院子里树下乘凉。
刚走到室外,递给他一只木雕的小青蛙玩具,就看见夏果引着一位身着素色麻衣的老人进了来。
老人脸上皱纹横生,胡须花白,看上去已是高龄,见着宁贵妃,微微笑道:“微臣奉太后之命,为贵妃和太子送上一份礼物。”
说罢,他从宽大袖口中掏出一样小东西,是一枚造型精致的莲花形红篆。双手将其递上时,宁贵妃听见来意,下意识拉着身后的楚萧向后退了一步:“太后这是何意?”
昨日在太熙殿受到的委屈,宁贵妃每每思及还历历在目,心中总有憋闷,好在回来后告知皇帝,他面容严肃,表示定会为楚霄出口气,她才终于稍稍放松一些。
只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本以为有皇帝护佑,日后不必再进那太熙殿受气,谁知太后竟然还派了人来。
宁贵妃迟迟不接这枚小篆,柳相师看出了她的忧虑,轻笑一声,说道:“微臣年岁已高,早已不参与朝廷之事,只是今日恰巧来看太后,见她派人送这枚红篆给太子,便自告奋勇跑这一趟。至于太后为什么要送这枚红篆,臣只能述明眼前所见,那株睡火莲昨晚开了花,异常妖艳好看……”
话音未落,宁贵妃身后就探出一个小脑袋:“它开花了?”
柳相师声音一顿,目光看向楚霄,笑道:“是啊,太后终于等到睡火莲开花,想是念及贵妃和太子两位昨日救活了这株珍贵的花束,这才送上了这枚缀刻成莲花的红篆。”
宁贵妃于是抬手接了这枚红篆,仔细去瞧时,竟发现这人的面孔十分相熟,不由问道:“大人是否曾经在后宫走动,怎么本宫觉得似曾相识?”
柳相师捋着胡须一笑:“这也是臣想要过来一趟的用意,当初贵妃刚封妃位,臣陪同皇帝同往见过一次,只是后来臣归隐还乡,离开了皇宫。多年不见,听闻贵妃如今诞下太子,便想来恭贺看望,不知这算不算叨扰。”
宁贵妃沉思片刻,渐渐想了起来,这位曾是先帝左膀右臂的肱骨大臣,先帝崩逝后,卸去了原有职务,开始以相师身份活跃在后宫,尤其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听闻他天文地理问卦无一不精,相师身份相比从前的官衔甚至更为民间所知。
思及此,宁贵妃不由起了提防之意,虽说他与太后关系甚笃,退隐后太后邀他进宫叙旧也在情理之中,但他毕竟是相师,特意找借口进入云央宫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在太后对自己和太子带有抵触情绪的时候,指不定回到太熙殿又会禀些什么。
宁贵妃心里装着事,只想着赶紧打发他离开,连笑也干巴巴地硬挤出来:“不算叨扰,只是霄儿刚才在泥地玩闹弄脏了衣裳,本宫得带他去换洗一番,就不能多陪大人了,但还是多谢大人专程跑这一趟。”
说完,她拉着楚霄离开院落去往室内,果不其然,柳相师的目光就一直牢牢钉在楚霄身上。
他心头也有欲解的谜,宁贵妃尽管身份尊贵,但贵气不足以让那株睡火莲提早绽放,楚霄虽是太子,可年纪还小,尚未能真正服人,怎么身上的华贵之气如此逼人,甚至能更改那株娇花的命运,叫它脱离濒死的状态。
这些太后不曾告知,而是柳相师算出来的,昨日那花几乎死过一次,可这样快焕发生机,的确在他意料之外。
宁贵妃很快将楚霄抱紧了房内,关上门,心里总算踏实了些,她将楚霄放上软塌,交代一旁的宫女低声道:“你出去送送柳大人,一定要看着他彻底离开。”
宫女应了声,抬脚出去了。
此刻柳相师正看向楚霄所在的室内方向,不知看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直到宫女唤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但柳相师仍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久久看着窗户里隐隐透出的金色光芒,不可思议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时,金光仍未消失。
甚至走出了未央宫的大门,回身望去,还能看到那金色的微光渐渐转淡,笼罩了整个宫殿上空。
柳相师哪里见过孩童身上出现的如此壮观场面,霎时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走动的双脚都觉得发飘,等宫女送远了些转身回去,他终于有些支撑不住,扶着一棵树坐倒在石台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