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应翩翩的话,人们纷纷看向陆州判,此地除了宗俭之外,就是他的官职最高。
陆州判斟酌片刻,明智地意识到如果不妥协的话,恐怕下一个“通敌叛国”的就是自己。
他立刻对应翩翩行礼说道:“此地事宜如何安排,全听大人吩咐。”
应翩翩道:“雍州此地的官员情况,我不了解,亦不好越俎代庖,请陆大人安排各方人员守城便是。我没有其他话说,唯独一点——”
他点了四名自己手下以及七合教的随从:“邱凉、陈华年、王邑、刘钊,你四人各带一队,负责在各城门处监视。今日在场之人全都已经立誓死守城门,言出必行,谁若成为逃兵,口出扰乱军心之言,立斩无赦!”
四人沉声应是。
随即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难题还没有说,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守城,而是穿越西戎大军的包围,前往灵州求救。
这个任务,成则数十万的人得救,败则尸骨无存,万劫不复,可谓是生死系于一线。
要成就此事,胆色、武功、计谋、运气,缺一不可,关系重大。
果然,应翩翩接下来就问道:“至于外出求援者,不知各位可欲一试?”
一时无人应声。
应翩翩似乎早已预料到,毫不惊讶,轻笑道:“那么,应玦愿往。”
事不宜迟,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很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应翩翩说完之后一转身,却被人拉住了手。
众人面前,池簌收紧手指,毫不避讳地与应翩翩交握,含笑道:“有你的地方,当然有我。”
两人对视片刻,应翩翩也不禁微微一笑:“走。”
应翩翩和池簌分别是两边首领,无论是七合教还是随行的侍卫,本都不放心他们两人涉险,纷纷要求同往。
但在三十万大军面前,实际上一千人与一人能够起到的作用区别不大,倒还不如只有池簌一个人跟着应翩翩同去,也更加便于脱围。
所以最终,还是两人两骑,从城中扬鞭而出。
由于应定斌安排的那些人报信及时,此时西戎王所带的主力部队尚未赶到城外,只有部分军队正在集结扎营,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却鸦雀无声,训练有素。
在他们看来,大概这座被包围起来的城池已经如同囊中之物,根本不将里面的兵将放在心上,突然见到城门开启,正愕然间,便有两骑已然风驰电掣,直冲入他们的营地之中。
一开始那些将士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发现竟有人这样找死,不由纷纷哗然。
已有人认出了应翩翩和池簌,高声呼道:“这就是那两个人烧毁大旗,抓了拓跋将军的人!”
“抓住他们,把拓跋将军给换回来!”
叫嚷和惊呼从军营的各处响起,人语鼎沸,马声嘶鸣,无数刀剑从四面八方杀到,同时血色在眼前绽开。
——池簌拔了剑。
他的剑宽阔厚重,有些近似于刀招的路子,平日里池簌仅凭空手已经武功高绝,如今亮出锋刃,更是锐不可当,将身边的应翩翩护的严严实实,半点不肯让他劳累受伤。
对于池簌的保护,应翩翩没有推辞,他正在打量这处营地的构造,随即目光微动,在地面的尘土之中看见了一些被碾碎的粮食与稻草。
应翩翩心念一动,攥紧了袖中一物,低声对池簌道:“我想往营地西南去。”
池簌什么也不问,道:“只管去。”
应翩翩拨转马头,迎面一位西戎人将长剑向他当胸刺到,但随即整个人就已经被池簌拦腰斩成两截,从马背上摔落。
西戎人就算是再凶悍,见到这样的狠辣也不由为之心生怯意,纷纷后退,应翩翩已经趁机接近西南那一侧的营帐,将手一挥。
两样黑黝黝的东西在半空中划出弧线,随即落在了营帐之上,轰然炸裂!
这个变故发生的突然,谁也没想到应翩翩他们已经陷入重围,不想着逃命要紧,竟然还有心思使坏。
烈火一下子燃烧起来,短暂的静寂之后,人们才纷纷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那小子烧毁了粮草!”
“快救火!”
——应翩翩没有找错地方,他烧毁的正是西戎存放粮食和马草的帐篷,旁边还拴着一些马正在低头啃食草料,此刻纷纷受惊嘶鸣,挣开缰绳争相而逃,引起一片混乱。
应翩翩趁机拨转马头,同时挥鞭给了池簌的马一下,喝道:“快走!”
池簌护着他一起往外冲,同时不禁问道:“你刚才扔出去的是什么?”
应翩翩道:“霹雳弹!”
池簌:“?”
应翩翩也知道他一定奇怪哪里来的,说完之后便解释道:“这是我上回同舅舅一起关在地下发现的。他可能怕火/药到时候把他的尸体炸的不干净,特意往旁边埋了几颗霹雳弹,我在里面的时候偷偷给抠出来两颗,原本是为了对付他,后来没想到他是我舅。就一直装在了随身的荷包里。”
池簌:“……”
虽然此时两人都在纵马疾驰,险象环生,他还是忍不住对这件事很在意:“所以前几天硌在我腰间的……”
应翩翩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点头:“就是它。”
他们这些日子匆匆而行,往往都在路上,也没有什么时间亲近,只有前几天找到一家客栈住进去,才稍稍缠绵了一会。
当时应翩翩未除上衣,池簌只觉得对方身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硌在自己的腰间,当时意乱情迷之际,他也顾不上理会,便由着去了。
此时方知道这祖宗都装了什么东西在身上,饶是池簌武功高强,也不禁一阵后怕。
他说道:“你也不怕这东西不小心炸了!”
应翩翩道:“嗯……当时我要说来着,你不让我说话,后来就忘了呗。下次我记着。”
两人说话的时候,周围乱箭不停,他们都得分出一半的心神来招架,池簌忽然探身过去,一掌将一名意欲偷袭应翩翩的人毙于掌下。
他放下手时,摸了摸应翩翩的头,低声说道:“若是在那时炸了,你我死在一处都算好的,我只担心,哪天你自己带着它遇到了什么危险,让我怎么办?不要把这样危险的东西放在身上了,你也要顾惜着一点自己。”
在这样的刀枪剑雨中,时时都有性命之危,池簌忽然这样柔声低语,倒叫应翩翩心里一酸,挥剑砍翻两个人,说道:“没有下次。”
但不得不说,也确实是应翩翩那两枚霹雳弹起了大作用,粮草一烧,无人不慌,再加上之前又被抓走了一名将领,以致于西戎军一时都没了章法。
有的急匆匆赶去救火,有的则十分恼怒,要过去把应翩翩和池簌抓住泄愤,双方方向不同撞在一起,又是引起一阵骚乱,应翩翩和池簌趁机快马奔驰,一路砍杀,绝尘而去。
当时出城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在地图上看好了方位,一路只捡着山路走,到了中途,两人不得不下马,步行穿过一处杂草丛生的隧道,总算暂时摆脱了追击。
这样一来,事情便成了一半。
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绝非易事,饶是池簌武功高强,又一直在全力保护应翩翩,没有让他受伤,他还是沾的浑身是血,狼狈不堪,手臂酸痛的几乎连剑都举不起来了。
池簌看着心疼,几次要背他,应翩翩都怎么也不干,当走到一处背风口的时候,池簌便停下了脚步,说道:“歇一歇罢,追兵已经被甩下了……而且我看要下雨。”
草原上的气温本来就低,若是下雨就更加难熬了,但对于此时的两人来说,下雨反倒是件好事,因为那会将他们的气息和留下来的痕迹全部冲淡。
应翩翩也确实早就累了,只是他知道池簌一路护送着他出来着实不易,所以也不愿意再让对方多出力气,咬牙忍着。
此时听池簌一句“追兵已经被甩下了”,那股遍及全身上下的倦意立刻涌了上来,应翩翩也再无法强撑,便长出了一口气,坐下来说道:“那就歇歇。”
他坐在那,池簌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应翩翩的身上,又四下找了些柔软的干草,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直接弯腰把应翩翩抱起来,放在了上面。
应翩翩裹着池簌的衣服不想动,他平素睡惯了高床软枕,但此时竟然觉得只要这样坐一坐就非常舒适满足了。
他见池簌又在捡树枝,知道他是想生火,便道:“咱们也不能歇太长时间,过一会就得走,你不用弄那些了,快坐会歇歇。我也不冷。”
应翩翩也懒得起身,说着拽了拽池簌的裤子,示意他坐。
池簌对应翩翩总是有无尽的耐心,回手握了下他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捂了捂,温声道:“好的。马上。”
应翩翩这才松开手,感叹道:“如果咱们这回能够打退西戎,活着回到京城,我想去吃天香楼的玫瑰奶茸羹,我要一口气吃八碗。”
池簌这时也捡够了柴,捧着坐了下来,将柴放到两人中间,用火折子点燃,笑着说:“你饿了吧?”
应翩翩道:“还好,其实也不怎么饿,就是有点馋了。总要给自己个盼头,才能一鼓作气冲出去。”
池簌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小包来,里面装的全都是被挤烂的点心,可惜此时就算这些点心渣也已经被池簌身上的鲜血浸透了,怎样都不可能吃下去。
池簌随手将点心放在地上,有点遗憾地说道:“这本来是我出门之前给你带的,刚才万分小心,可惜还是被弄成这样,吃不得了。”应翩翩看着那染血的点心,心里也是一阵恶心,但还是说道:“收起来吧,万一要是实在没有吃的,这东西就能救命。”
当年他从长雄关出来逃难,可以说经历了人间炼狱,甚至连土都吃过,在活命面前,这点东西也不算什么了。
池簌少年离家之后就四处漂泊,中间受过的苦也不计其数,不过要是让应翩翩在他面前受这样的委屈,池簌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他虽然点了点头,但仍旧先把点心放在了一边,说道:“反正咱们现在不吃这个,我请你吃好的。”
两人都是苦中作乐,尽可能地让自己打起精神,应翩翩笑道:“吃什么好的?吃你的肉啊。”
池簌摇了摇头:“这个回去再说,不急。”
他说的一本正经,应翩翩本来还想笑,紧接着一怔,才反应过来池簌什么意思,立刻抬脚在他小腿上轻轻一蹬,道:“下流!”
池簌的脸色也微微有些泛红,摸着鼻子笑了笑,什么都没反驳。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小的竹筒,打开之后里面装的竟然是清水。
池簌的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时间仓促,临行前还是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得十分周全。
为了行动方便,他带的东西不算太多,但也有吃有喝,一样不少。
不过池簌并没有把清水递给应翩翩喝,而是把竹筒架在火上,慢慢烤了起来。
这竹筒底部的外层是铁质的,不会被火焰点燃,池簌将位置掌握的极好,烤了一会,又取出帕子,一层层打开。
应翩翩有些好奇地探头去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捧米粒,在火光的照耀下,这些大米白生生地泛着玉一般的光泽,十分诱人。
应翩翩不禁瞪大了眼睛,说道:“这是哪里来的?”
池簌笑着说:“你刚才炸那些粮草的时候,咱们从旁边经过,我便划破一处没烧着的营帐,随手抓了一把,这时候正好可以暂时果腹。就是没有调味的东西,你得稍稍将就,等咱们回去之后,我再给你买玫瑰奶茸羹。”
他的手脚极为麻利,说话间已经拿了刚才找到的大叶子,折了几下就编成一个圆筒,将竹筒里的水倒进去一半。
跟着,池簌又往竹筒里面扔了米,再次放在火上去煮,一股米粥的香气很快便在空气中飘散四溢出来,在这饥寒交迫的时候闻起来,实在叫人食指大动。
池簌不时将竹筒打开看看,一点点把叶子里的水都倒了回去,不多时,一筒黏稠香糯的米粥就已经被熬好了。
池簌没有熄灭火焰,只是将竹筒拿下来,轻轻吹了一会,又试了试温度,这才捧到应翩翩面前说:“还稍微有一点烫,你小心一点,快吃吧。”
他怕应翩翩的手被竹筒烫着,直接递到了应翩翩的嘴边,让他尝了两口热气腾腾的米粥。
这米是西戎的军粮,也不过是平常的大米,可池簌的厨艺十分精湛,煮起粥来火候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口感极佳。
应翩翩尝了两口,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渗进四肢百骸,胃里也暖洋洋的,极为舒适。
可他也不肯再吃,推回去给池簌,说道:“你也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光的映衬,池簌的脸在此时看来比平日少了几分血色,可他瞧着应翩翩吃东西,面上却带着笑意,眉梢眼角之间都是满足。
听到应翩翩说,池簌摇了摇头,说道:“我有内力,不会饿的,这一筒粥也没有太多,你都吃了吧。”
应翩翩道:“你要是不吃,我就不要了。”
他是个倔性子,池簌顿了顿,却已被应翩翩按着手,将那竹筒送到了他的嘴边。
池簌实在拗不过对方,只好浅浅地抿了一点,又推回给应翩翩,说道:“我已经吃了,剩下的都归你。”
米粥没有多少,可两人你推我让,足足吃了半天才吃完,好歹有些食物充饥,也让人恢复了一些精神。
池簌仔细地将竹筒收了起来,说道:“如果到前面看见有泉水,我们再拿它灌上一些带着。”
他又用剑在地上挖了土坑,把刚才烧过的木柴也都埋了进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应翩翩看了池簌一眼,见他对这野外风餐露宿的生活极为娴熟,想必是因少年离家,曾经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
应翩翩忍不住想了想当时还满脸稚嫩的池簌,一个人坐在寒冷的山间,默默生火的模样。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池簌弯着的背,说道:“那咱们这就走吧,等到了灵州就什么都有了。”
否则再耽搁下去,西戎军追来,不免又要厮杀。
池簌有些不放心,看了应翩翩一眼,道:“你……”
应翩翩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说着,仿佛要表现自己歇好了似的,也帮着池簌收拾东西,连同那包带血的点心也被他捡了起来。
可是应翩翩刚要顺手将点心揣入自己怀中,却发现那包着点心的布包上,所沾着的是一道横出来的血迹,向外的颜色顺着那一道最深的红痕逐渐变淡。
应翩翩的手倏地一顿。
他自己也满衣是血,但那些都是敌人的,池簌一直面色如常,行动利落,身上没有伤口,把点心拿出来之后应翩翩也就没有多想。
但此时看这血迹,如果是来自于他人,应该是喷溅状,若是血实在太多,起码也是片状被浸湿,怎么也不可能呈现出这样一道横痕。
可是就算在此时,应翩翩仔细回想池簌刚才以来的种种言行,也竟然没有发现他表现出任何虚弱不适之感。
池簌将此处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正想回头说话,却见应翩翩站在那里,拿着一包点心出神。
他走过去,搂住应翩翩的肩膀晃了晃,道:“阿玦?”
应翩翩在池簌怀里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伤哪了?”
池簌一顿。
应翩翩道:“胸口?”
饶是池簌一直知道他聪明,已经很小心地隐瞒了,此时也被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没、没有……”
应翩翩已经径直伸手,解开了池簌胸口的衣服。
池簌想躲,被他一瞪,终究没敢动。
衣襟扯开,应翩翩皱起眉来。
他发现池簌胸前果然有一道深深的刀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的缘故,伤口的血液已经结痂,但是皮肉翻卷,看起来极为恐怖。
刚才他们在千军万马中突围,应翩翩身上硬是一点伤都没受,甚至有的时候他想自己挡剑都伸不开手去,池簌就已经把他护得密不透风了。
但是以池簌的武功之高,他自己竟然会在这种致命的要害部位受了一道如此严重的伤。
应翩翩怒道:“为什么不早说!”
池簌看了应翩翩微愠中带着懊恼的神情片刻,慢慢弯起眼角,将他搂进怀里,带着安慰抱了抱,说道:“因为没有什么大碍,我才不说的。一受伤我就已经把旁边的穴道点住止血了。眼下只不过是疼了一些,根本没事。”
“阿玦,没事,别急。”
应翩翩道:“什么没事,我说你脸上怎么白的跟鬼一样!”
池簌反倒笑了,觉得应翩翩纵使一身狼狈,面带恼色的样子也这般可爱,他说:“白了还不好?白了或许还能显得我更加俊俏一些呢,能让你多喜欢我一点。”
应翩翩刚才乍然看到池簌的伤口,大惊大怒,此时说了几句话,他也冷静下来,白了池簌一眼,说道:“你也不用拿话哄我,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一点事都经不起。你瞒着我这笔账,回去我再跟你算,现在还不坐下,好好再歇一歇!”
池簌道:“没事……”
应翩翩已经不由分说地扶着他坐下了,查看了一下池簌的伤口,只见深几乎可以见骨,但好在没有伤到内里脏器。
应翩翩道:“我原本的打算是弃马而走,咱们两个步行翻过这座山,也好掩饰行迹。但是你眼下受了伤,还是骑马好些。你在这里调息养神,我去找匹马回来,然后咱们就出发,快些到了灵州再想办法治伤。”
池簌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应翩翩从不是那等会因为意外而急昏了头脑的人,焦急恼怒一去,便立刻把一切安排的有条有理,他想了想也没什么能反驳的。
池簌便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小心点,有事一定叫我。”
应翩翩走后,池簌果然听话地盘膝调息,以内力缓解伤势。
其实他是真的不在意,从小便步入江湖,他受过无数次或轻或重的伤,也有很多回命悬一线,独自挣扎着自救,无论对疼痛还是死亡的畏惧感都已经麻木。
可是如今,却有一个人在关心他,让他坐下来,歇一歇。
池簌的唇角微微扬起,朝着应翩翩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又重新闭目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