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一过,范骊便急急忙忙去所辖军马圈、草料场、粮蔬库房查了岗,查得照例极其认真,照例老生常谈地对每个兵士嘱咐一通,确认无一人脱岗,才放心大意地离去。穿过净缘寺、新建军马圈的甬道,绕过宁清园南围墙,行至金封台西侧时,身穿雪白衣服的人骑着一匹油墨色的马迎面而来,范骊一怔,想踅身返回已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迎过去。淳于姣一拽马缰绳,“黑风”马“咴儿——”一声嘶鸣横在当路,范骊只好勒住雪云马,雪云马扬起脑门也“咴儿”的叫了一声,不知是在跟对方打招呼,还是抗议对方挡住了去路。“凭我的直觉,你一直在躲我!”淳于姣手提一支红缨矛,墨缎般的秀发左右各梳一个髽髻,圆圆的脸庞白里透红,高挑的修眉下一双圆而大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闪着灵光水气,英姿浩气中透着灵秀与娇媚。她撅着小嘴,凝望着范骊,目光里含着爱恋与幽怨。范骊咧嘴笑了笑,面带尴尬,却故作不解地说:“哦?没有的事吧?”“那天在骊山沟口,你分明看到了我,却故意躲逃。哼!”略一松手,枪向下滑去,柄端落在地上,伸直胳膊拄着枪杆,姿势优雅而又威风凛凛。“我……没有看见你呀?再说我每天只顾忙事务……”范骊说着,策马试图从黑风马旁绕过去,淳于姣立刻将枪横在雪云马前面,冷笑着说:“哼,俺最讨厌虚伪和没勇气承认过错的人!你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本小姐今天不是找你无聊解闷的,我可没那么下贱,拦着你是要与你比试武艺,让你见识见识本小姐的能耐!”说完,动作张扬地双手握平枪杆,“看枪!”对准范骊的铠甲刺了过去。范骊一歪身子,枪刃扑了个空,雪云马前蹄陡然跃起,“咴儿”吼叫一声,后腿站立旋转马身,随即一团白云似的飘落下来,马头朝向了黑风马后。淳于姣赶忙一收缰绳,随着“呼”的一声风响,黑风马像黑色旋风般急速旋转,眨眼间与雪云马成同一个方向站立。黑风马个头、体力、敏捷程度跟雪云马不相上下,只是前者跑起路来呼吸音很重,而且蹄子着地时非常有力,气势威猛鸿大。淳于姣使用这样的马可谓用心良苦,两年前,她看到范骊的马洁白如雪,奔跑时轻如云朵,专门从父亲那里挑选了一匹毛色墨黑、奔跑起来声音响亮的马,无声配有声,特点互补;一白一黑,色调明了生动,意在暗示日后两人婚姻的浪漫完美,生活的丰富多彩,并将自己的黑马自诩为黑风马。雪云马睁大眼睛瞪着黑风马,张开嘴,摇头晃脑地吼叫了一声,黑风马也盯着对方,扬起脑袋,嘴巴朝雪云马晃了几晃,大叫一声并喷了一个响鼻,好像在回应对方的敌视行为,与此同时,淳于姣举枪对准范骊的右肩刺了过去,范骊立即挑枪抵挡,淳于姣的枪尖擦肩而过,两马朝相反的方向转了一圈,相向而立。范骊绷起了脸,惊讶道:“淳于小姐果真下手呀?”淳于姣微微喘息着,怒色中带着按捺不住的嬉笑,说:“谁跟你谑戏玩耍了?你也进攻呀!”范骊却将枪收起,上下打量着淳于姣:“你要明白,我现在穿着甲衣……”淳于姣一听咯咯笑了起来,说:“胆小技拙之人才披那玩意儿,少废话,看枪!”又一枪刺去,范骊淬不及防,提枪阻挡为时已晚,枪刃刺断了肩上连接甲片的牛皮线,一片皮甲飞在了身后。两匹马似乎感觉到它们的主人并不是真正的敌人,没了兴趣助战,故意躲闪着对方,跑动几个来回竟站得远远的互望着。范骊瞥瞥少了甲片的肩头,皱了下眉,说:“和你一争高下纯属浪费时间,我要巡查去了!”说着催马便走,淳于姣一拍马背,黑风马撒开腿几下子就撵了上来。“不和我比武,你别想巡查!”淳于姣说着,又将黑风马横在雪云马前,雪云马仰头叫了一声,只得停下来。范骊显得很无奈,叹了口气,沉默片刻,说:“在马上你我施展不开身手,徒步展露武艺如何?”淳于姣一听乐了,说:“好,有气魄,不愧是范将军了!”说着一抬腿滑下马来,范骊将右腿刚抬过马背,突然又抬回去重新骑在马上,猛地用力拍一下马背,雪云马轻灵地绕过黑风马“嗖”的冲向前去。淳于姣一时愣在那里,待缓过神来,范骊已经跑远了。范骊扭回头,笑嘻嘻地望着她,高声喊:“抱歉啦,我比不过你——淳于小姐再会——”淳于姣急忙挎上马背,催马追赶范骊,追了一阵突然收缰停了下来,狠狠盯着范骊越来越小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吼:“你不像个男子汉!你是个胆小鬼——你真失礼——你太无理——”狠狠地盯著,傻呆呆地盯着,直到范骊转弯后消失,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懒得上马,只牵着马缰绳,垂头丧气地缓步而行,口里不住地喃喃道:“唉,你个冤家,你以为俺真的和你比武吗?唉,冤家,可惜俺的良苦用心了!”……
这天上午,淳于彪骑着枣红马走进了骊山沟谷。
每天忙着警务,淳于彪感觉枯燥乏味的很,早想去山里游玩游玩,放松放松心身,这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他决计去实现休闲游乐一回的夙愿。远远看到一面斜坡上尘土飞扬,一辆辆马车满载着刚出窑的陶器驶向皇陵工程工地。正观看着,只听背后有人吆喝:“军官——”淳于彪回身观望,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当即勒马停住。中年女子从路边立起身,向他蹒跚而来,十几岁的男孩紧随其后。两人面容憔悴,衣服又破又脏,每人手里拎着一根木棍,女子背上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女子仰望着淳于彪,少气无力地说:“请问军官,这里离始皇帝陵建造工地还有多少里路?”淳于彪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说:“你们还是乘早返回吧,那里戒备森严,别说与亲人见面,就连工地也休想进去。”女子一听,立马哭腔哭调的说:“什么?不让见?俺丈夫到那里做工已经十多年了,俺想和他见个面……孩子也想他爹想得不能……”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女子一哭,男孩也跟着哭了起来。淳于彪见状,皱了皱扫帚形的浓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女子突然止住哭,说:“走,我就不信见不上你爹!”说着,拉起男孩的手,朝皇陵工地方向走去。淳于彪再没有劝阻他们,望着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好像本将军诓骗你们了,哼!”催马继续前行。
虽为官道,却并不多么平坦,有凸起的小石头,也有凹下去的小坑,马蹄敲击路面发出清脆的“嘚嘚”声。山高谷深,植被遍野,空气比陵园工地清新多了,阵阵泠风扑面,夹着花草的缕缕馥郁直沁心脾,淳于彪让马儿放慢速度,边走边欣赏漫山遍野五彩缤纷的美景。太阳已在半空,无云的苍穹干净、湛蓝而又深远,阳光洒满山野,多彩的山坡格外光鲜亮丽。劳工、兵士锐减,淳于彪也没有比以前轻松多少,他是负责防范劳工造反、罢工及监督劳工干活的主管,责任重大,加上督察署总管司马昊每天带着一帮督察在各工地游荡,检点兵士们的监工情况,吹毛求疵,发现一丁点问题便咋咋呼呼,责备起来喋喋不休,因此不得不尽心竭力。劳工起义造反、罢工事件倒是从未发生过,口出怨言、消极怠工、偷懒耍滑等现象却屡见不鲜,幸亏发现及时,惩罚严厉,才不至于对工程造成多大影响,本人也未受到朝廷的责罚。淳于彪感觉自从驻守骊山皇帝陵建造工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自由自在过。他伸了一个懒腰,两臂和胸背发出咯咯嘣嘣一连串骱响,恰好路过一片平地,遂跳下马,将马牵到山草丰茂处,自己走进平地,摘去草帽、装水的丝瓜壳,卸下弓弩和矢服,抽出“冰锋剑”舞动起来。多日不曾练习刀枪,似乎养精蓄锐了,长剑攥在手里轻如鸡毛,随着身体的跳跃翻转,剑刃滑动发出呼呼的风声,空中闪出道道银色的弧线,仿佛雷雨天连续不断的霹雳闪电。直练到汗流浃背,才感到舒了筋骨,活了血液,浑身有种难以言表的舒坦。他收了剑,让丝瓜壳、草帽、弓弩、矢服重新上身归位,将枣红马牵上路,打算返回工地,忽又想自己难得出来一趟,干脆去秦岭一带赏赏山景,也不枉此行。于是掉转马头,叫了声:“的儿,驾——!”同时在马背上重重一拍,枣红马“咴儿”一声嘶鸣,撒开四蹄朝秦岭方向飞奔起来。跑至一段上坡路面时速度慢下来,突然,一只土黄色的兔子横穿路面,仓皇飞跑到路旁的草丛里。淳于彪勒住马,好奇地观察着野兔,野兔放松了警惕,在一块大石头旁吃起了草。他取下弓弩,从矢服里抽出一支铜簇箭,举起弓弩,瞄准兔子。兔子并未察觉到危险来临,仍坦然自在地品尝着身边的美味。淳于彪屏住呼吸,盯着正在有滋有味用餐的兔子,不断调整着弓箭的位置,将锋利的箭头对准兔子的要害部位,徐徐拉开弓弦,直到拉不动为止。突然,他故意将弓弩一偏,箭支“嗖”地射在兔子旁边的石头上,随着一声脆响,石头上火花四溅,石屑飞舞,箭支跳进了草丛,受惊的兔子飞一般跑得无影无踪了。淳于彪开心地叫嚷起来:“哈哈,吓你狗日的一大跳!”收了弓弩,策马继续前行。
山路蜿蜒,马车辘辘,长长的车队仿佛巨蛇游动。姜淑瑶、杨爽、吕少谷三人乘坐的车仍在领头,三匹健壮的马迈动着矫健的步伐,踩得沙土路面升起团团尘雾。突然,前面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游出一条七八尺长、胳膊粗的墨绿色蟒蛇,蟒蛇悠哉悠哉地穿过路面,又悠哉悠哉往路对面的灌木丛里钻,不知是未发觉已经到来的马蹄,还是自认为马得给自己让路,总而言之它没把十二只坚硬有力的蹄子当回事,当它的前半段身体钻入灌木丛时,突然停了下来,将后半身横在了路上,仿佛在故意试探马们的胆量。拉车的马们关注的并不是路面情况,而是路两边的山草树叶,更想不到此时有一条鲁莽胆大的蟒蛇正在当路霸,六只眼睛不时朝路两旁瞟,瞟见食物自然就瞟不见了蟒蛇,一只前蹄十分准确地踩住了蟒蛇的尾巴,蟒蛇“嗤”的一声长啸,同时,前半身迅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碗口大的嘴巴猛地咬住一条马前腿,被咬的马又疼又吓,嘶鸣着一跃而起,其余马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撒腿狂奔。马们本来个个膘肥体壮,马腿强健有力,再加上正处于运动状态,轻而易举地将绞在好几条马腿上的蛇身扯得七零八落,散落在路上活蹦乱跳。车篷里,姜淑瑶、杨爽、吕少谷正昏昏欲睡,突然被剧烈的摇晃颠簸和驭手们“驭驭”的叫声惊醒,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姜淑瑶、杨爽异常惊恐,齐声尖叫起来,两人慌忙抓住轼木,吕少谷紧紧地搂住杨爽,唯恐杨爽掉下车子,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驭手们根本顾不得搭理吕少谷,亦或压根就没听见吕少谷的问话,紧紧拽着缰绳“驭驭驭”的叫个不停,车子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越跑越快。路面上散布着凸起的砾石,加之车速过快,车轮不时跳跃着,有几次车子差点侧翻,吕少谷的屁股被掀了起来,又重重地跌落下去,疼得龇牙咧嘴。他觉得不能抱杨爽了,否则两个人都得被甩出车篷,他让杨爽抓紧轼杆,自己向车尾挪挪身子打算抓车栏,就在这时,猛然一个大的颠簸,将吕少谷颠飞起来,并做出一个优美的空翻动作翻出车篷,杨爽眼睁睁望着吕少谷,声嘶力竭喊:“少谷——”
路上,吕少谷爬动的身影越变越小……
暖风阵阵,一缕缕含着花草树木浓重的气味钻入淳于彪鼻腔,淳于彪站在色彩绚丽的草丛灌木间,遥望着远山,悠然自得,心旷神怡。忽然,一辆奔驰的马车进入他的视线,同时听到“驭驭”的吼叫声、女人的尖叫声和马的嘶鸣声,车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尘雾。他注视着这辆车,车显然朝着自己的方向飞驰而来,当即断定这辆车的马受惊了,毫不犹豫朝下方的官道奔去。他虽年至半百,却行动如年轻人一样的灵敏,下坡时步伐稳健,速度轻快,身体平稳。距官道大约还有一丈远的时候,马车已经冲了过来,他顾不得摘下披挂在身的东西,两眼紧盯着马车,两腿猛力弹跳,身子瞬间飞扑在中间的马上,与此同时,两臂紧紧夹住马脖,将身体挺直,整个身子悬空起来横在飞舞的马腿前,并大叫一声:“驭——”马腿受到巨大的阻力,迈动的幅度和速度立刻减小,加之听到一声浑厚响亮中透着威严的停止令,马们竟然乖乖地停了下来。驭手们立刻跳下车。淳于彪立住身子,望着惊魂未定的兵士问:“马为什么受惊?”一个兵士“唰”地站直了身体,彬彬有礼道:“禀报淳于将军,马被蟒蛇咬了一口,受惊了。”淳于彪扫视着马腿,看到一匹马的右腿上有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创口,两眼一瞪呵斥道:“看你们那个熊样,连受惊的马都控制不住,在战场上怎么能克敌制胜?真是些吃干饭的!”唬得两个兵士缩颈垂首面露怯相。淳于彪瞥瞥车棚,见上面蒙着一层尘土,问:“你们是去征召画工的吧?”另一个兵士点头嘟囔道:“是的,不料在路上马踩到了蟒蛇……”淳于彪转到车后,朝蓬里望了望:“哦,是女画工。”姜淑瑶看到淳于彪身材魁梧敦实,眼如铜铃,倒立的浓眉又黑又长,眉宇间竖着两道深深的褶痕,络腮胡子,满脸横肉,神情严肃,整个形象是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令人望而生畏,心有余悸中又平添了胆怯,拘谨地望着淳于彪,用感激的口吻说:“多谢将军让俺们化险为夷!”淳于彪从来没见过如此气质高雅、相貌娇美的女子,感觉眼前一亮,仿佛一缕和煦的春风吹入萧瑟荒芜的心田,顿然生机勃发,气象万千。杨爽只顾想着吕少谷,面带愁容,遥望着远方,对淳于彪的出现视若无睹。淳于彪凝望着姜淑瑶,面色柔和起来,语气也变温和了些:“不必客气,这是本将军应有的担当和责任。”两个兵士见他们的将军和蔼了,胆子大起来,显得很激动,一个说:“要不是您拦马,我们恐怕凶多吉少了!”另一个说:“将军武艺高强、英勇无畏真是名不虚传!”淳于彪对赞语无动于衷,厉声道:“少给本将军戴高帽子,自己多学点本事!”说的两个兵士哑口无言,又惶恐不安起来。姜淑瑶、杨爽瞥瞥淳于彪,面面相觑。淳于彪又凝望了姜淑瑶片刻,突然板起面孔,对兵士说:“小心驾驭啊,走你们的吧。”兵士们齐声道:“遵命!”上了马车,杨爽见状,赶忙说:“军人师傅,吕少谷他……”两个兵士恍然想起了吕少谷,一个畏畏缩缩的说:“淳于将军,俺俩得返回去找那个叫吕少谷的人,先前车颠簸得厉害掉下去了。”淳于彪皱着眉,挥挥手说:“赶快找去吧!”兵士们将马车掉转方向,向淳于彪道声别,扬鞭策马原路返回。淳于彪目送着马车远去,姜淑瑶的影子却仍停留在眼前,他极力回忆着姜淑瑶的相貌:白白净净的鹅蛋脸,柳叶弯眉,水汪汪的大眼睛,乌黑的瞳仁闪着灵光,鲜红的嘴唇轮廓分明……边回忆边用心记着,然后重复回忆了一边,确认记牢了,才转身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