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耀着秦岭连绵的冈峦、交错的沟壑,弥山遍野猗猗浓绿中参杂着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等各种颜色,仿佛披着多彩的锦缎。湛蓝的穹苍飘着皎白的云朵,白的一尘不染,白的有些刺眼;太阳从云罅探出圆脸盘,静静地俯视着大地,仿佛被这秦岭的绮景吸引了,陶醉了。一群大雁飞过,排着整齐的人字形队伍,朝着关中平原飞去,不时撂下几声嘹亮的鸣叫,像唱凯歌,也像长吁短叹。迤逦绵长的官道仿佛白色的练带,在冈峦间缠来绕去,从秦岭深处一直飘向支脉骊山。一溜马车在这条道路上辘辘行进着,白纱般的尘雾在路面上飘荡、弥漫。领头的马车上插着一面黑色军麾,上面绣着一个白色大“秦”字,黑色车篷左右两面也各绣一个白色“秦”字,后面的车左右两面也各有一个“秦”字。每辆车都由两个军人驾驭着。
姜淑瑶坐在领头的车上,同坐在车上的还有杨爽和吕少谷。三个人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第一次去为朝廷做事,他们只晓得做完了任务就能返回家乡——这是征召他们的差官说的,至于到了那个未知的世界,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谁也没有想过,兴奋、好奇、荣耀感将远离家乡和亲人的悱恻惆怅冲淡了,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题,有看不够的陌生景象。
姜淑瑶感到实在太困倦了,忽然睡意袭来,便将手里的箫塞进身旁的包袱里,背靠着车栏,微闭了双眼,打算睡上一会。杨爽却依然显得精神抖擞,一会儿探头向后张望,一会儿伸长脖子朝前远眺,一会儿扭动脑袋观看篷壁,眼睛忙的很,身子也不停地活动。吕少谷不住地打着呵欠,眼珠水红水红的,瞳仁却一直紧随杨爽的脸蛋在转动,眼神比妈妈看孩子都温柔慈爱,发现杨爽披着的男外褂滑落下来便往上揪一揪,见杨爽的头发散乱了就往顺当捋一捋。“靠着歇息一会儿吧。”吕少谷的声音很低,很甜,甜的让人听着浑身冒鸡皮疙瘩,说着的时候伸开一条胳膊示意靠在自己的身上。杨爽并不看吕少谷,也不吭声,目光盯着外面只摇了摇头,轻轻地吐出一个字:“不。”过了片刻,突然扭过头,望着吕少谷,笑嘻嘻地说:“撂下活不做,偷偷的跑来了,不把你爹娘急死?”吕少谷迟疑一下,狡黠的笑笑:“可是……让你一个人去那里,会把我想疯、想死啊。”杨爽笑了,说:“没出息!”然后微闭双眼斜倚在吕少谷的胸前,满脸笑意中含着惬意。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嚷嚷:“王校尉,幸会!”“幸会幸会!”驾车得兵士“驭”的叫了一声,车随即停下来。姜淑瑶被惊醒了,她俯前身,撩起车棚前侧的布帘,看到一队人马正迎面走来,领头的人一身戎装,腰挂弯刀,骑着高头大马。正看得出神,杨爽的脑门凑了过来,紧跟着,吕少谷也挤过来,逼得她只剩一只眼能看到外面。骑马的军人笑吟吟地说:“你们总算回来了,听说司马总管已经等得不耐烦啦!”驾车兵士说:“我们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已经人困马乏,还让我们怎么样!”“咳,谁不知道他是个吹毛求疵的人,让他满意了难呀。赶快走吧!”扯开嗓门向后面的人喊:“靠右边走——把口令传下去!”催马继续前行。随即,队伍里响起“靠右边走”的口令声,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很听话,纷纷向右边靠拢,很快腾出一条空荡荡的通道。骑马的军人突然扭回头扯开嗓门喊:“哎嗨——马上要到驿站啦,到了驿站你们有吃有喝,还能睡大觉,快些走啊!——”“离驿站不远啦,那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想住能住,加劲走哇——!”……队伍里的成员绝大多数是耆老的男性,他们一律蓬头垢面,面容憔悴,破破烂烂的衣服上挂满了泥土污垢;不少人手里拄着木棍,步履蹒跚,有的人腿脚似有残疾,迈步时一瘸一拐,身子跟着歪歪斜斜、摇摇晃晃。这些行动缓慢貌似乞丐的人,却神情异常兴奋,不少人边走边朝前方张望,目光里满含着喜悦,仿佛前面有个富庶的村落,到了那里就能讨到又多又好的食物。队伍里还夹杂着马拉木轮车,车上插着一面军旗,黑色旗帜上绣着一个白色大“秦”字,驭手也是身穿军服的兵士。车上的人同样形如叫花子,不同的是他们有的躺着,有的身子歪在那里,个个萎靡不振,病恹恹的,任凭车子颠荡摇晃,都不会主动调整一下身体的姿势。有的人不住地哼哼唧唧,仿佛在车轱辘和车架的音响伴奏下哼着一支音调低沉的歌。队伍中还有零零星星骑马的军人,他们一律腰挂弯刀、背挎弓弩,不时催促人们快走,叫嚷声、怒喝声、谩骂声震出大山的回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一个骑马的军人勒住马,望着疲惫不堪的行人,油腔滑调地吼起来:“哈哈!你们就要荣归故里啦,马上要与你们的亲人团圆啦,家人已经预备了好饭好菜好酒,正等着你们哪,还磨磨蹭蹭啥呀?快走,快些走哇!”……杨爽望着源源不断涌来的人流,小声问姜淑瑶:“你说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姜淑瑶摇摇头没出声,吕少谷说:“好像讨吃要饭的。”杨爽盯着车外摇摇晃晃的背影问:“军人师傅,这是些什么人啊?”驾车兵士说:“跟你们一样,也是特别特别荣幸的人。得儿,驾——”车子加快了速度,三人一时懵懂,面面相觑。
这个夏季,秦岭以北的关中平原少雨久旱。炫目炽炎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农田里的庄禾蔫头搭脑长势萎靡,莽荡的原野灰蒙蒙毫无生机,有的地方已经变成大片大片的枯黄,就连昔日灏灏渭水也变成了涓涓溪流,河床两边裸露出一坨坨一片片干裂的黄淤泥。干旱使大地一片萧瑟。然而,骊山北麓有一处景象竟与旱涝无半点瓜葛,这里谡谡巍立着一道两丈多高的木篱墙,常青藤、三角梅、紫藤花、凌霄花、金银花、使君子等名花攀附其上,姹紫嫣红,葳蕤葱茏,鲜嫩欲滴,遮掩得几乎看不到里面的木头。篱墙南临骊山北麓,北倚渭河南岸,绕了个二百多里长的椭圆形大圈,宛若一条巨型绿底锦缎,亦如真材实料的特大花环,妆点着干枯苍凉的大地。花篱墙的中间地带,便是闻名于世的嬴政皇帝陵建造工程工地。紧邻花篱墙内侧有一条沙石路,取名警戒道,警戒道始终与篱墙形影不离,也环绕工地一周,因里程长,巡逻警戒的兵士全是骑兵,天长日久,路面被马蹄踩踏得斑斑驳驳,上面积着一层细润的尘土,在花篱墙的衬映下,远远望去皎白颢亮十分耀眼。
姜淑瑶等人乘坐的马拉车行进的时候,秦始皇陵墓建造工程工地警备部队的将军范骊,正和麾下校尉东方赤谷在警戒道上游荡。两人不紧不慢走着,一面撩开藤蔓枝叶检查着立柱和横梁——这时他们白天的主要工作任务,一面散散慢慢地闲聊。东方赤谷说:“范将军已经是将军级人物了,也该考虑家室了吧?”范骊笑着说:“一年四季圈在这高墙内,接触的全是些长胡子的人,哪有机会呀?”东方赤谷点点头:“也确实是。”停顿了下又说:“不妨从那些女画工里物色上一个,那是艺术人才,一文一武,将来两人生活在一起倒也有趣。”范骊说:“可是……你也见过,头一批女画工里哪有个像样的?”东方赤谷说:“就看第二批了,或许有个能配上你的。”范骊说:“那就谢谢你的吉言了。”不觉行至通往骊山沟口的栅门前,范骊从栅门木档间隙瞥见了外面的景象,遂勒马观望,东方赤谷见主帅停了下来,也收缰站住。两个守门的兵士看到他们将军和校尉,立马将身子站的周周正正。范骊对东方赤谷说:“歇一会儿吧。”跳下马背,东方赤谷也随即下马。范骊望着有些矜持的兵士,说:“今天有无村妇来纠缠?”其中一个兵士说:“禀报范将军,刚撵走两个村妇——她们好像远道而来。”范骊说:“无论远近,一律拒之门外,对无理取闹、纠缠不休者,给她们不客气!”两个兵士异口同声道:“遵命!”范骊将马缰绳递给守门兵,蹭到栅门前,两手捉住粗壮的立木,脑袋凑近立木间隙,向外眺望起来。每日圈在高高的花篱墙内,几乎与外界隔绝了,视线里除了花繁叶茂的花篱墙,便是鳞次栉比的还未完工的建筑和工地上密密麻麻干活的劳工,外面虽因干旱少雨,四野缺乏生机,能看到一块块农田、一片片庄稼、纵横交错的阡陌,也有一种新鲜感。范骊向东方出谷招招手,东方赤谷会意,也近前观望起来。不远处的荒滩上有一群羊,白云般地缓缓移动着,有零零星星的牲畜散布在荒野,农人们在田间劳作,通往骊山沟口的官道上,一溜马拉车辘辘而来。范骊说:“最近运来的几乎全是陶俑。”东方赤谷说:“陶制品烧制得造型如此逼真,那些制作的师傅技术就是了不得。”范骊说:“那是,尤其是陶俑,栩栩如生,几乎和真人一模一样。”东方赤谷望着白雾弥漫的官道,问:“第二批画工什么时候能来?”范骊说:“快了,应该就在这三五天内。”见马拉车队逼近栅门,吩咐守门兵:“打开栅门吧。”朝东方赤谷挥挥手说:“咱们走。”两人策马继续巡逻。
淳于彪骑着马从彩画区大门出来,朝陶制品储藏工地走去。这位将军最近在彩画区呆的时间远不如以往那么长了,第一批画工到来时,他发现其中有不少女画工,女人的出现使他枯槁苍凉的心境一下子春光浩荡、生机盎然。他大半辈子人马生涯,过着离家别妻的游荡生活,开始是带兵镇守边关,后来是领军与六国征战,再后来就奉命来到始皇帝陵园建造工地带兵完成警备任务了。像他这样功高望重的人物,早就应该有了三妻四妾了,但就是不能有,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那个条件。在陵园建造工地唯一感到温存的是,女儿淳于姣时不时地来工地住上一段时间,而且自去年以来,来的频率明显增加,住的时间也比以前延长了,不然他真的有些受不了了。女画工的到来,让他突然有了想法:物色一个年轻貌美者,做自己的小妾,每日与自己相伴,给自己凄凉寂寞的人生点缀色彩、添些温暖。起初,淳于彪利用去彩画区巡查之便,专门到女工所在的画房多呆一些时候,在满屋子摆放的陶制品间隙游荡着,嘴巴反复叨叨让画工们注意的事项、别偷懒马虎等等训示的话语,眼珠子却滴溜溜的在女画工们的面孔上打转转。没想到让他很失望,这些女人不是年龄偏大,就是相貌平平,后来就再没兴趣在女工画房多呆了,只是例行公事地巡查一会就离开了。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即将到来的第二批画工上。淳于彪行至通往骊山沟口的花篱墙栅门对正时,忍不住朝栅门折去。近前时,最后一辆满载着陶俑的马拉车已经驶了进来,见守门兵士要关闭栅门,赶忙喊:“等一等再关。”守门兵士虽不在淳于彪麾下,却也是很礼貌的,立马停了手,一个彬彬有礼道:“淳于将军幸会!”另一个问:“淳于将军要出去吗?”淳于彪说:“二位辛苦,本将军不出去,只在门口看一看就行了。”也不下马,催马径直到了门口,手搭凉棚张望起来,见通往骊山沟谷的官道上空空荡荡,立马扫兴,与兵士们道声别,催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