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任下邳相笮融疯狂地迷恋佛教, 把本该运输给陶谦的粮食军费私自扣下,用以建造了许多佛寺庙宇,强行要求治下百姓们日夜诵读佛经, 还在每年的佛祖诞辰日于道路旁设置酒席, 兴办“浴佛会”, 吸引了大量周边的佛教徒迁入下邳,使得下邳的佛文化愈发兴盛。
在这种情况下, 陈应想在短时间内找到几位资深的巫祝比较难,但找几个会诵经的僧侣还是非常简单的。出发前他派人去取虑城外的寺庙转了一圈, 将寺中僧人全部打包带走, 请他们做法事为枉死的百姓们超度。
僧人们也没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 士兵们四处搜寻生还者时,他们在路边扶着树干呕了半天, 好不容易适应了,各个面色苍白,走路摇摇晃晃地打摆子, 看得吕昭颇为担心。
在陈氏部曲的协助下,僧人们设好了台子,摆上贡品,燃起香, 边敲木鱼边诵读佛经。
虔诚的念经声随风传出去很远,渐渐的, 风中似乎多了一些悲切的呜鸣,也不知道是谁在哭泣。
吕昭垂手立于睢水河畔, 注视着三三两两的士兵们挽起裤腿和衣袖下河涉水, 互相合作, 将阻塞水流的尸体抬出来运走。郭嘉站在她身后跟着看了一会儿, 不忍地叹息一声,提醒道:“今岁恐有大疫,您须得早做准备。”
现在是初夏时节,温度一天比一天高,即使吕昭和陈应已经在争分夺秒地处理了,但时间仍然不够,因为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不会的。”吕昭轻声道。
或许这也是曹操选择屠城的原因之一吧?
古代医疗条件差,一次性死亡的人太多了,就很容易出现瘟疫。瘟疫会随着逃难的百姓们四处传播,短则持续数月,多则持续数年、甚至数十年,届时整个徐州都会被疫病的阴云笼罩,周围的青州、豫州、扬州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而兖州与徐州直接接壤的泰山郡周边遍布山脉,有数道天然的屏障阻隔,曹操只需派遣部队扼守关卡,切断往来通道,就能将兖州的损失降到最低。
没有特效药,百姓们只能依靠身体素质硬生生扛着,劳动力在这个过程中病死一批又一批。错过秋耕,也可能继续错过来年的春耕,粮食产粮减少,陶谦经营数年积攒起来的丰实仓廪会很快被消耗殆尽,没粮食吃,百姓又会被饿死……
真是噩梦一般的循环啊。
在郭嘉询问的目光里,吕昭反手抽出了他悬挂在腰间用作装饰的精美匕首,“闭眼,屏气。”
如果是往常,郭嘉肯定会一面答应一面偷看,但此时他完全没有玩笑的心情,吕昭怎么要求,他就怎么做,先摸出一块手帕捂住口鼻,再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吕昭用匕首划过掌心,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殷红的血液争先恐后涌出来,空气中瞬间盈满了令人迷醉的异香。
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放血时,系统就跟疯了似的闪特效狂哔哔,恨不得跪下来求她克制一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系统已经不再管这些事了,也不知道是管不住放弃了,还是另有缘故。
郭嘉似乎嗅到了什么,思绪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附近的士兵们也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影响,动作不约而同变得迟缓。
吕昭拎着裙摆蹲下来,迅速将流血的手浸入河水中,细碎的血珠入水,如飘渺烟雾般丝丝缕缕划开扩散,浑浊的河水肉眼可见地清晰了一些。
这样就不会有瘟疫了。
吕昭用手帕擦净匕首,确认没有血迹残留后将其归刀入鞘,然后她随便把伤口包扎了一下——不包也行,反正很快会长好的——示意郭嘉可以睁眼了。
郭嘉眨眨眼睛,灵动的目光转来转去,试图搜寻与闭眼之前不同的景象。很快他就发现了吕昭横着系在手掌上的帕子。“您受伤了?”
吕昭解开手帕,露出白皙但并不光洁、布满了因从小习武而长年累月磨出茧子的掌手心,“没有啊。”
郭嘉:“???”
*
吕昭在系统里装了个小插件,给扫描功能稍微升级了一下,使其能探测并精确定位出方圆十里内还活着的人类。靠着这个小小的作弊器,她带着士兵们尽量快速地救出了所有幸存者,简单救治后送往取虑安置。
之后大家花费了整整七天的时间,才将被屠的睢陵百姓们的尸体全部收敛了。
说是收敛,其实就是简单地堆积在几处空地上。
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把周边所有的白事铺都征用了,也打不出足够的棺材,甚至连裹尸的草席子都凑不够。挖一个足以装下所有尸体的大坑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虽然很残酷,但他们目前确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耗费在办丧事上,只能一切从简。
那位第一个被救下的小女孩恢复得还不错,已经能自己蹦蹦跳跳地到处走了。她虽年幼,但穷人的孩子一贯当家早,已经明白了不少事,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父亲、祖母和弟弟了,抱着被子嚎啕大哭了整整一下午,之后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半点悲伤的神色,不管是吕昭、郭嘉、陈应还是救她的士兵们前去探望她,她都会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表情,还很积极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干活,似乎很害怕自己会被丢弃,看得人着实心疼。
唯有在得知亲人们的遗体即将被火化时,小女孩才脸上戴着的面具才终于裂开了,她鼓起全部的勇气,牵住陈应的衣摆,请求他带她去见亲人们最后一面。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此刻到底被安置在了哪里,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陈应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在她怯生生地缩起脖子时,以坚决的态度牵住她瘦弱粗糙的小手,领着她来到了安置遗体的其中一处空地旁。
僧人们的嗓子已经变得十分沙哑了,但没有人停止念诵,悠扬而慈悲的经声回荡在寂静的睢陵城上空。
陈应身着素服,神情严肃,接过了部曲递来的火把。他郑重对枉死的百姓们做了最后的告别,缓缓俯下|身,点燃了架在周边的柴火垛。
小女孩躲在陈应腿边,小手用力抓着他的衣角,一会儿探出脑袋,一会儿又藏回去。
陈应单膝蹲下,双手按在小女孩的肩膀上,对她温和地说:“不用害怕。”
“这些都是我们的亲人、邻居、同乡,如果他们在天有灵,会保佑你健康长大,也会保佑我为他们顺利报仇。”
“来告个别吧。”
小女孩眨眨眼睛,泪水忽然就涌下来了,她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奋力向着燃烧的大火伸出小手,视线透过朦胧的眼泪,仿佛看到了亲人们在火中对她挥手。
不知何处响起了婉转凄清的箫声,吕昭的视角中又一次出现了漫天闪烁的光点,她默默念诵起往生的咒词,目送光点乘着烟越升越高,眷恋地盘旋数圈,最终随路过的风飞向了遥远而宁静的彼方。
*
刘备抵达郯县时,陶谦的精神好了一些,于堂屋内接见了他。
二人互相见礼,陶谦感谢刘备前来相助,刘备则愧疚地表示自己来得迟了,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场面话说了几轮后,陶谦诚恳地请刘备再多待些时日。
眼下曹操虽撤军,但谁也搞不清楚他是会直接罢兵退回兖州,休养生息来日再图,还是留下兵马占领彭城国,伺机而动。而陶谦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已无力再领兵马厮杀,他麾下丹阳兵虽勇猛,却无良将统御调度,难以发挥全部的战斗力,碰上曹操的军队照样吃瘪。此时的陶谦迫切需要一名靠谱的将领帮他镇守要地,保护徐州。
换句话说,陶谦需要聘请一位靠谱的保镖。
吕昭很靠谱,但请她当保镖……陶谦出不起那个价格。
相比之下,刘备更合适。一来刘备目前是公孙瓒的人,而陶谦与公孙瓒早已结成联盟共同对抗袁绍;二来刘备名声很好,之前救过孔融,这次又不惧曹操的威势,亲自来援,别管对上曹操后他能不能打得赢,至少不会被吓得闻风遁逃,弃城而走;三来刘备手中虽有兵马,但不过寥寥数千人,实在不成气候,他也没有固定地盘,势力有限,即便真的起了歹心,短时间内也无法吞并徐州。
对于陶谦的请求,刘备欣然应允。
有件事陶谦并不知情,刘备此番离开济南国,其实没想着再回去。
刘备与田楷就公孙瓒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一些分歧,他认为公孙瓒不该杀刘虞,刘虞在北地威望甚高,恩厚得众,又对汉室尽心忠节,时人莫不拜服,公孙瓒杀刘虞毫无益处,只会折损自己的威望,令有识之士寒心。
反正刘备就不想继续跟着公孙瓒混了,此时陶谦抛来橄榄枝,正合他意。
送走刘备后,陶谦不必再压抑,用手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陈登从屏风后快步而出,以手轻叩陶谦的后背,同时递上一杯水。
少顷咳声渐止,陶谦拿开手帕,发现素白的绢布上染了一团明显的殷红色。
陈登目光一凛,“明公!”
陶谦将手帕揉成一团攥入掌心,举起手制止了陈登接下来可能说的话。他慢慢饮完水,长叹一口气,摇头道:“老了,不中用了。”
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吹得案角烛火摇曳,陶谦的半张脸落在阴影中,看得不甚分明,“元龙,依你之见,刘玄德可堪重任?”
陈登垂下眼眸,恭敬道:“刘玄德素有仁义之名,每至一处,必有众多士庶豪杰归心。”
陶谦似乎精神不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