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并没有发生抢劫事故, 唯一的大事是被雨淋成落汤鸡的郭嘉毫不意外地发起了烧。
高烧,来势汹汹,看着非常严重, 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面颊透红,与之相对的是唇色苍白如纸。
第二天一大早, 得知了消息的吕昭嫌弃郭嘉拖慢了行程, 大发雷霆,尖锐的怒骂声响彻整个谒舍, 所有人都被她恐怖的气势吓到了, 就连院子里树上的鸟儿都在瑟瑟发抖,完全不敢放声歌唱。
在骂声结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四周都过分静悄悄的,似乎所有生灵跨越不同种族之间的语言天堑,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一齐保持沉默, 避免稍有不慎,就触了这位跋扈贵女的霉头。
“很好,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了。”吕昭关上窗户, 接过张辽递来的碗,将碗内温度适宜的水一股脑儿喝下。
刚才喊得太大声了, 嗓子稍微有点不舒服,得润润。
郭嘉之前喝了药——吕昭其实在他刚烧起来时就接到了消息,并且偷偷翻窗过去给他把脉开了方子, 早上闹得声势浩大不过是在做戏——现在精神头好多了。他背靠软垫, 手里捧着调了蜜的温水, 歪在榻上对吕昭笑道:“您的人设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明明昨晚亲眼看到“表哥”昏倒时, 跋扈贵女的反应是着急担忧,今早却又开始骂人了。
“不必担忧,”吕昭不是很在意,随口道,“他们只会觉得我是喜怒无常的疯妇,不会有什么多余想法。”
郭嘉:“……”
他仔细想了想,发现吕昭说的还真是挺有道理的。
霸占主导地位太久,会导致一些傲慢的男人失去对女性的警惕心,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把女性当成对手来看待,所以他们并不会深入思考其中是否另有隐情,第一反应永远是态度轻蔑地评头论足。
这种既定思维碰上被封建礼教规训的柔弱菟丝花时自然没什么大问题,但谁知道菟丝花里有没有混进去经过伪装的食人花呢?
食人花啃这种男人,一啃一个准,而且吃完了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来。
“军师,健康的身体是事业的基础,你得加强锻炼了。”吕昭的目光雷达似的在郭嘉憔悴的脸上扫来扫去。
郭嘉背后一凉,他要真是只猫,现在肯定浑身的毛毛都炸起来了。
汉代时士人仍然讲究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全面发展,文臣与武将间还不像后世那般划分细致,多得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大佬。
在这种大环境中被培养出来的郭嘉其实并非人们刻板印象中的柔弱书生,他之所以显得柔弱,是因为同事们都太猛了。
先把挂免战牌的荀彧和蔡琰请上裁判席,再把貂蝉、张辽、孙坚这种基本纯靠军功晋升的职业选手叉出赛道,单看跟郭嘉定位差不多的几位——
贾诩跟董卓混时,官职直接就是带兵的校尉;
荀攸被怀疑密谋刺董后,被扔进阴暗潮湿的监狱里关了挺长一段时间,放出来后整个人毫无憔悴之色,沐浴更衣完又是一枚精神饱满的帅哥;
徐庶打小就喜欢舞枪弄棒,行侠仗义,为人报仇被官府抓住、又被伙伴们救走后,才收了之前的脾性,转而认真读书;
王粲自从认识了徐庶,兴趣爱好除了写作,又多了一项习武,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后,剑法已经舞得像模像样了;
陈群……只有陈群跟郭嘉实力相当,在伯仲之间。
对比之后,只会骑马射箭这种士族基础技能的郭嘉看起来就显得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的郭嘉表示很难接受并州军地狱级别的训练,他不想变成肌肉猛男,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挺好的。
吕昭并不知道郭嘉误会了,她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给郭嘉,正色道:“我这儿有本华神医出版的五禽戏,你没事的时候多练练吧。”
还在思索该如何拒绝的郭嘉:“……”
对不起,是我想太多。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注意到郭嘉似乎被小小地噎了一下,吕昭关切地问。
“没事,多谢女郎关心。”郭嘉回过神,老老实实收下《五禽戏步骤详解》,打算等病好了试试看。
*
以郭嘉生病,不易赶路为由,一行人在谒舍居住了两天,第二天夜里,吕昭一直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自从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进化成完全体的吕昭只靠闭目养神就能休息,很少真正会进入深层睡眠,尤其是在安全系数不高的野外。
这晚她照例靠在榻上假寐,忽然于万籁俱寂中,捕捉到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沿着墙壁由远及近,在每一扇窗前都停顿了一段时间,最终来到吕昭的窗外。
细微的吱扭声响过后,一根细细的竹管被从窗棂的缝隙中推进来,管口喷出一股朦胧的烟雾,令人迷醉的暗香幽然散开。
这画风也太武侠剧了,吕昭饶有兴趣地想。
等了好一会儿,吕昭等到一阵短促的哨声,片刻后脚步声变得杂乱起来,一下子来了很多人,从四面八方涌入谒舍。
这些人的生活条件应该很不错,每一个身上都挂了装饰品,随着他们的行动叮叮咚咚地碰撞,声音清脆好听。
“这次的羊好肥啊!什么来头?”
“打听清楚了,是个丧夫回娘家的小寡妇,商贾出身,可有钱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她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却带了一堆男人,嘿嘿……”
“跟人私奔了吧?那个病秧子据说是她表哥,谁知道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那个侍卫……”
“……”
没有营养的闲聊声伴随着放肆的笑,萦绕在走廊内,下一秒房间门被推开,一些人走了进来,开始搬堆在角落的箱箧。
“都小声点!”有人说道,“动作利索点,拿了东西赶紧走,别碰——”
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他感到震惊的画面,声音戛然而止。
吕昭觉得这一幕跟她有直接关系,因为声音停在了她的床前。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时间挺漫长的,那人又有动静了,他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道:“我的个乖乖,这也太、太好看了吧?”
吕昭:“………”真是谢谢你夸我了。
“……头儿?”
“把、把她带走!”
“可、可是大统领——”
“我们这是在做好事!谁忍心看着她睡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啊?你忍心吗?”
“……呃……”
“少废话!快点给抬走!鬼天气潮得很,像她这种小妇人一看就身娇体弱,待久了肯定会得病!”
吕昭:“………”虽然但是,等你入土了我都不会感冒的。
她本来的计划是找个机会魅惑扰乱一下劫匪的认知,然后跟着他们回去,但没想到小头目的精神抗性竟然低到这种程度。
普通人看见她的脸后,确实会受到影响从而提升一部分对她的好感度,但大部分都在理智允许的范围内,具体表现就是态度会亲切温和一些,很少有人会当场精神错乱,一来系统压制了她的血脉,二来她自己也很努力地在收敛了。
只能说这个小头目是真的拉垮——吕昭毫无心理负担地把锅甩了出去。
*
把所有财物搜刮一空后,劫匪们留下了兜比脸还干净的其他人,带着吕昭踏上了回程的路。
吕昭的待遇还不错,她被独自放在一辆马车里——劫匪从她那儿抢来的——由已经被魅惑得神智不清的小头目亲自驾车,任何人不得靠近。
在泥泞的路上颠簸了一段时间后,马车停在河边,一行人转换交通工具,有序登船。
趁着小头目指挥手下搬东西、注意力暂且转移的空档,吕昭睁开眼睛快速观察一番,发现河面上停泊着连绵的船只,顺着河道延伸出去很远,其中有小型客船,也有普通轻舟。客船下锚,轻舟则是用色彩鲜艳明丽的锦绣代替了粗麻绳,颇为引人注目。
东西很快都被搬上了船,吕昭也被安置进了狭窄的舱内。
起锚,断锦,在匪徒们接二连三的吆喝声中,船顺流而下,缓缓朝着东南方向驶去。
吕昭再次睁开眼,确认四周无人,溜达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
她的目光扫了一圈,依靠远超鹰隼的bug级视力,轻松捕捉到了藏在岸边芦苇丛内的张辽一行人。
跟上来了,计划顺利推进中。
吕昭关好窗户,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贼人们的窃窃私语声随着风传入她的耳朵——
“……头儿真的没问题吗?我怎么感觉他的状态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叫一见钟情!”
“……明明是|色|迷|心窍。”
“你敢这么说头儿,你死定了!”
“我看头儿才是要倒霉,大统领说了很多次,只劫财不动人,他把人带回去……”
“那去劝劝?”
“刚才老刘去了,才张嘴就被头儿打了回来,我可不敢去找麻烦……”
“可大统领要是怪罪下来,我们都得跟这吃挂落啊!”
“唉,好发愁……”
在不知道吕昭演戏的情况下,匪徒们闲聊时透露的信息可信度是很高的,他们实在没必要这个时候还撒谎。
因此这些人的对话虽然槽点爆棚,但仍然值得听一听。
忍着吐槽的欲|望,吕昭听了一会儿,逐渐理清了前因后果。
从“用锦缎系船”和“衣着华丽”这几点鲜明的风格来看,这帮匪徒口中的“大统领”多半就是甘宁。
根据刘表提供的调查资料,和吕昭记忆中的认知,甘宁在巴郡时轻侠杀人,藏舍亡命,是个非常麻烦的人物。普通的规则难以约束他,他并不会因为杀人而产生沉重心理负担,他只依靠自己的喜好和本心行事。
那他对手下下达的“只拿财物,不得动人”的命令就很有意思了,说明他打劫的目的明确,他就是要钱。
系船都用锦缎,甘宁会缺钱吗?他要钱干什么?
他还劫了刘表的粮草……
一个模糊的猜测从吕昭的心底缓缓浮现,但仅仅是猜测,没有丝毫证据,她还得耐心再观察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