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千两?
大掌柜和账房先生瞪着桌上的银票,都不由得为之一震!
冯老伯哆哆嗦嗦,一副活久见的神情:“老头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燕绥亦是无法移开视线,感叹一声:“就算把我这客栈卖了,都卖不了这么多钱。”
她一直说自己带的银子不多,结果一出手,就是三千两!
他素知江南裕陵国人阔绰,没想到这么阔绰,不过细细想来,既然她是名震四方的名厨,那么比寻常人更富有,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阿桃看了看冯老伯,又看了看燕绥,心里便已有了肯定的猜测。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那就是这几张银票,足够赎“参”咯?
她松了一口气,终于把悬在心头的担忧放下,笑盈盈地拈起这三千两银票,在燕绥的眼前挥了一挥示意道:“大掌柜,还等什么呀?赶紧拿着这钱去当铺,等人参赎出来了,多余的银子都是你的!”
燕绥诧异道:“区区三支人参,决计要不了三千两银子,姑娘如此大方,小店唯恐承受不起啊。”
这笔花销也太过庞大,六年的人参,再金贵也花不了三千两银子,他不得不善意地提醒这位不知行情的南方姑娘。
她摇了摇头,笑道:“昔有古人千金买马骨,今日我花点银子去买我需要的食材,又有何不可?我说过我的钱只会花在刀刃上,而这三支长白山人参,值得。”
原来她不是对行情全然不知,而是特地为之。见她如此坚持,燕绥也不好再推拒,便躬身作揖,向她连连道谢。
她不惜花费三千两银子,一方面是因为对人参的看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挽救濒临倒闭的缘起客栈。她的一片好意,他全都明白。
说起去典当铺赎“参”,阿桃是一万分的积极,早就准备好了要装人参的匣子,一只脚甚至已经跨出门槛了。此刻她正停在那里,娇声催促他快快出门。
燕绥注视着那个积极的圆润身影,微微一笑。
其实,他想要的并不是她的钱。
…………
“老板,你从缘起客栈收的那三支长白山人参,还在不在啦?”
典当铺的陈老板正埋头对账,抬头一看,典当窗口趴着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姑娘,正把一张圆脸挤在栏杆上,笑得好甜好甜。
陈老板翻了翻白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呼喝道:“想要什么东西就拿银子来问价,没银子就回家。我还要算账,没工夫跟你闲话家常。”
说罢陈老板又继续看起了账本,拨起了算盘。
在商人眼中,有钱才是爷,否则再甜的笑脸都是些没用的。那玩艺儿,能当银子花吗?
来当铺的小丫头他见得多了,净拿些自己做的绣花荷包、小首饰……之类的来,管他换银子。哈,个个都以为自己是东方云仙吗?没有第一美人的名气,谁稀罕收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这不,现在又来了一个,无端地打扰他算账。嗐,他分了一下神,都不知道算到哪一页哪一行了。
“等等、等等!”阿桃赶紧卖力地挥舞着手中的银票,试图引起陈老板的注意,“我有银子,是真诚来问价的。”
果然银子才是第一要紧的物事。陈老板见了银票,态度立马就是一个大转弯。
“那你先说吧!我这账簿多了去,反正一时半会也算不完。”
咦,刚才还嫌她扰人呢,这脸变得真快。
“我是来替缘起客栈赎回人参的。”她将银票从窗口递出,礼貌地说道,“麻烦你帮忙找一下人参,我要带回去。”
陈老板接过银票一看,面额之大,令他啧啧称奇。
“缘起客栈还没倒闭吗?怎么突然发财了。”陈老板探出脑袋,向阿桃身后望了望,“燕掌柜本人没有来吗?”
“呃,其实,燕掌柜也来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向蹲在地上的燕绥,担心地问,“你还好吧?如果真的撑不住了,我可以马上下去的。”
陈老板往地上望去,顿时大吃一惊!原来那胖胖的小姑娘,竟是站在燕掌柜背上的。
而她的一双小绣鞋,还在燕绥的手上拎着呢。
从旁观的角度看来,两人这个画面,真的是匪夷所思。
“不要紧……我还扛得住。”
燕绥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虽自称扛得住,却隐隐有点咬牙强撑的意味。
阿桃又羞愧、又担忧,双腿动也不敢动,只能一遍遍地催促陈老板赶紧拿人参出来,好快点结束这煎熬的时刻。
都怪这家当铺光顾着防盗,不考虑顾客的交易体验,把窗口设置得这么高,又布满了栏杆,个头娇小的她根本就见不着里面的场景,只能望窗兴叹。
只为了满足她想快快看到人参的愿望,燕绥竟然自告奋勇地蹲下身来,向她提议,由他的后背来充当垫脚石,好让她能够着窗口,一睹为快。
她红着脸,心想,燕绥这人,对她是真的好。
原来世上真的会有人,不计报酬,不求回报,一腔热情地舍己为人。
他高尚的情操,总一有天能感天动地,总有一天不会再受困于一间濒临倒闭的客栈,成为一个人人尊敬的英雄人物。
阿桃单纯地认定,燕绥或许就是世间难得的大善人吧!
“老板,还没找到吗?”
她趴在窗口,高声询问道,此刻她特别希望陈老板的动作能再麻利一点儿,以免让一个大好人在她的体重下就此牺牲。
“来了来了!”
陈老板翻着账本,按照记录的编号,终于在库房里找到了对应的抽屉。他小心地把人参取出来,递到她的手上。
“你检查看看,没有错吧?”
阿桃双手捧着人参,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这就是她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长白山人参!
她,终于与它们相见了!
只见那三支人参并排躺在红绸上面,形状真的像燕绥说的那样,既粗壮、又结实,个头又大。
据说,越是吸收了天地灵秀之气的生物,就越长得像人。
那些根须仿佛就是人参的手脚,阿桃屏住呼吸盯着它们,脑中开始怀疑它们会不会下一刻就能动起来,撒开腿从她的手里跑掉——
咦,还真的跑掉了?
她眼睁睁地看见刚来到自己掌中的人参,还没被她捧热乎呢,就被陈老板伸手一把夺了回去!
她措手不及,赶紧伸手去抓,差点没站稳脚跟:“啊,我的参!”
不是吧,她连银票都递出去了,对方怎么突然又变卦了?快把她的人参还回来啦!
“哼,什么你的参,你给银子了吗?”陈老板护着参,一点儿也没有还回来的意思,只把自个儿的一张脸拉得老长,不悦地对她嗤道。
“我给了啊!”她急道,赶忙拍拍脚下的燕绥,让他应急充当证人,“掌柜的,你看到我给了银票吧?对吧?”
其实燕绥一直蹲在地上,为了撑住她已经尽心尽力,对当铺窗口里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知道阿桃拿着银票努力往窗口上递的事。
他点头为她证明:“对!我看到了。”
“老板,人家都说看到了!”她双手抓住窗口的栏杆,为自己据理力争道,“做生意不能不讲诚信,明明收了银票,却假装没有收呀!”
“银票!你说的就是这几张?”陈老板吹胡子瞪眼,看起来竟然比她还要气愤,“方才差点都被你唬住了,幸好我留了个心眼,仔细查看,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她眨了眨圆眼,被对方莫名而起的怒火,烧得一愣一愣的。
“你自己看看,这是哪国的银票?”
陈老板无情地扬手一抛!那三千两银票,顿时从高高的窗口撒下,悠悠地飘落在地上。
“这是江南的银票!我若收了它,根本就无处提现,简直如同废纸一张!”
她赶紧从燕绥的背上跳下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弯腰捡起那些银票,翻过来定睛一看,背面果然印着八个字:
“裕陵制造,全国通用”
啊,那不就是说,只在裕陵全国通用?
她人都傻了,看着那八个字,仿佛第一天见到它们似的。
陈老板看见她捡钱的狼狈模样,不但没有丝毫的同情,反倒还对她冷嘲热讽。
“我奉劝你,赶紧回你的南方去!这里是丹原,不是裕陵!你这几张银票,不管去任何一家钱庄,都不会有人收的!”
说话间,陈老板看见燕绥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的神色就更是鄙夷了。
“燕掌柜,该倒闭的总会倒闭,你总也要认清现实,怎能被这些钱迷了心智、失了骨气,自甘堕落给裕陵女人提鞋?”
没想到,一旦牵扯到这个话题,向来把钱看作头等重要的商人,竟也会跟人谈起风骨和气魄。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陈老板竟连燕绥也一起辱骂,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我们裕陵人怎么你了?连燕绥这么好的人,你也要骂?”
“好人!”陈老板冷笑一声,“你管他叫好人!他若不是有所企图,凭什么要对你好?凭你美若天仙吗?你也不照照镜子!”
好、好过分!又拿她的外貌说事!她被说得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方咄咄逼人,她心里越发觉得燕掌柜是难得的好人了。
她担忧地转头,望向笑得勉强的燕绥,拉了拉他的袖子,提议道:“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恐怕陈老板只会说得更难听。
虽然走得匆忙,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穿鞋子,一边还不忘向那高高的窗口叮嘱道:“老板,我还会再来的,人参一定要好好保存噢!我下次来的时候,也要见到它们像今天这么完整,一根须须都不能少!”
窗口里远远传来陈老板的回应。
“我最讨厌的就是裕陵人!”
…………
陈老板的话应验了。
阿桃和燕绥走遍了北城中的钱庄,无一不以失败而告终。
全北城,竟然没有一家钱庄愿意收她的银票,给她兑换银子。
其中不乏还有比陈老板更偏激的,一听说她是从江南裕陵国而来,就抄起家伙冲上来,速速把她扫地出门。
好险、好险,要不是有燕绥帮忙挡着,只怕她已经挨了好几顿胖揍了!
她好无奈,北城的人,难道就这么不友好?难道因为她是裕陵人,所以如此不受待见?
她颓然地站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街边摊贩,从未感到如此无力。离了自己的家乡才知,世上还有很多地方、很多事,不是她自己力所能及的。
这三千两银票,在江北,果然取不出银子!
燕绥跨步来到她身边,也和她一起伫立,一起望着这条繁华的大街,目光悠远。
“南北两国才安定数年,还没有通商,除非直接使用真金白银,否则会被限制交易。”
时局如此,她无法改变,只得垂头丧气地说:“都怪我大意,没有考虑周全。”
头一回来北方,她经验不足,压根没想到还有这等事,白白地让三千两银票打了水漂,毫无用武之地。
她想撞墙的心都有了,早知道,她就不夸下海口了!
“没事,反正缘起客栈也快倒闭了。”
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仿佛早已看开,把客栈兴亡置之度外。
“只可惜,没能帮你找到长白山人参。”
这个时候了,他还把她的事挂在心上呐。
她心中触动,忍不住悄悄侧目去看他。
先前初见他时,她只觉得瘦弱,站在身边才发觉他其实很高,她还不及他的肩膀,得要仰起脑袋,才能看见他的脸。
他虽然笑着,表示自己不在意,可是说出“倒闭”这两个字时,她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与她相同的遗憾和不甘。
她明白的,就是那种,未达目的、誓死不休的不甘。
就是这个眼神。
哪怕过去很多年后,她依然能记起这一天,那个温和的、体贴的、好脾气的男人,竟然会有这样近乎偏执的眼神。
一时间,她想起了自己学厨的经历,想起了周围,许多不理解的声音。
“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何必要强求,做这种没有前途的事?”
“姑娘家只有早早嫁人,相夫教子,才是安身之道。你都及笄三年了,难道你也想学你娘那样,跟锅铲过一辈子?”
“从今天起,你就在书房面壁思过,没有我的许可,不准踏出房门半步。”
“…………”
小胖手紧紧攥着花不出去的银票,她心中有滔滔浪潮翻涌。
路是她自己选的,不让她走,她偏要走。哪怕踏遍天下山河,只为了去寻一味食材,她也心甘情愿。哪怕抛却荣华富贵,舍弃安定生活,她也无怨无悔。
看见他的眼神她明白了,她和他,一个为了美食、一个为了客栈,其实都是同样的执著,可以付出血汗、付出一切手段。
也就是这一个瞬间,她觉得,她可能遇到了志同道合的知己。
冲动之下,她做了一个决定。
“大掌柜,也许你的客栈不必关门大吉,我的人参也尚有机会赎回。”
他亦看向她,目光落在她认真的圆脸上,静静地等待下文。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她没来由地竟有些紧张。
她斟酌着开口,道出了自己的构想:“既然缘起客栈没人掌勺,我替你掌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