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一路上,唐荼荼都在琢磨杜仲的事儿。
身边跟一个大夫,这是好事,往小处说是多了个随叫随到的府医,全家健康有保障;往大处说,能做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太医院校订好《疡医证治》之前,不能贸然教别的大夫做外科手术,却可以逐步传授百姓医学常识。
像烫伤了抹点酱油、鱼刺卡喉咙了赶紧吃口馒头,这种常识错误,可以印刷成文;
心脏起搏、人工呼吸、海姆立克急救法,这些急救知识有一定门槛,普及起来也有难度,可以先召集县里大夫来培训……
唐荼荼本着人尽其用、不用白不用的念头,渐渐打开了思路。
家里跟她出门时一样,热热闹闹的,正院的家什堆到了院子里,唐夫人的声音不用进门就能听着。
“老爷别站这儿碍事,是马车驼东西,又不用你驼东西。你叨叨得我头疼,快拾掇你自己东西去。”
唐夫人把自个儿当成百宝箱用,收拾行装的原则是“只要可能用着,一定带在身上”。
她平常出门逛街的阵仗像回娘家,回娘家的阵仗像出远门,这回当真要出远门了,恨不能把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全拿上,拾掇行李一副要把府里掏空的架势。cascoo21格格党
唐老爷劝不住,每到这时候他就不是老爷了,成了个“碍事鬼”,谁也不听他的,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地坐去了一边。
全家的嬷嬷仆妇没一个行装利落,一人三大包袱,摞在地上堆了一座山,活像背着家当去逃荒。
中十二坊里全是官宅,在这片地方落邸是需要官书的,再有钱的富商也住不进来。
京城官多,世家多,封侯拜相的人家其宅邸是不收回来的,后辈子孙能一直住,十二坊中剩下的空地越来越少,所以坊市规划严苛,外放的、离任的官员得把宅子挂回经纪行去,托付经纪寄卖。
大件的家具寻思着送给夫家和娘家,还有很多带不走的东西,样样可惜,唐夫人这也舍不得,那也不忍丢,拾拾拣拣,自个儿跟自个儿生气。
珠珠旋风似的跑进来:“娘!娘我收拾好啦!”
她扛着个比自己还高的包袱,唐老爷眼前一黑:“这又是什么唷?怎的装了这么多?”
傻闺女笑出一嘴小白牙:“是我的衣裳首饰呀,爹不是说咱家以后就穷了嘛,我都背过去,背过去就不用买新的啦!”
再穷也缺不了她那点头绳、绢花、银步摇穗穗,唐老爷好说歹说,才劝得丫头把那一包袱留下一半,带了好看的一半走。
就荼荼是个省心的,一个小包袱就齐活了。
唐老爷方觉欣慰,却听荼荼笑盈盈说:“娘说我没出过远门,自己拾掇不好,行装置办不能缺这短那的,让我什么都不用准备,她全给我准备好。”
唐老爷没迷瞪过来,什么叫“她全给我准备好”。
没隔一会儿,外院的小厮来报:“老爷,华家太太来了!赶了两辆大马车,说是送给二姑娘的!”
华琼不讲究,这边传话的刚跑过来,她已经跨进院门了。
“这马车是我雇人做的,用的好木头,你们一路走官道,路平坦,车皮沉点也不妨事——荼荼不是好晕车么,这四轮的马车就不晕了,在车里缝衣裳手都不带抖一下。”
人亲娘为了闺女着想,唐老爷和夫人也不好拦,出门瞧了瞧那两辆车,好嘛,平躺着能睡开三个人,多少东西也能装得下,唐夫人一瞧就喜欢上了。
华琼先去看过了儿子,跟义山说了
。几句话,又把荼荼拉回房里坐下,跟闺女絮叨。
“你爹做事迂,堂堂五品官,挑地方也不挑个好的。”
“我查了查静海县衙所在,离天津府衙远,临海仅仅五十里地,走几个时辰就到了……娘知道你不消停,肯定要去海边玩,就在海边玩玩就行了,不能往深处走知道不?”
“别贪吃鱼鲜,性寒,吃多了要坏肠胃。”
华琼自己一堆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想象,还像模像样地叮嘱荼荼。
唐荼荼哎哎应着,直听到娘说“跟男娃娃相处要有分寸,不是这个年纪的事就别做,心里要有数”,唐荼荼忍不住了,抬起两根胳膊,给了华琼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您放心,我都知道的。”
华琼不吭声了。
半晌,拍拍闺女后背,在这个紧实的拥抱里,她把自个儿那些没头没续的担忧都摁下去,有一重更深沉的担忧浮起来。
“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凡事多个心眼。我不知道你爹和你母亲怎么想的,但这趟出去做官,绝不是享福的事儿。”
“天津堂堂上府,地界不大,官员却分上府、直隶州、县三重,此地屯重兵拱卫京城,又是大运河的头……军、政、商错综复杂,处处都是陷阱。”
“娘你忙点说。”
唐荼荼摸出纸笔,抓着关键词记下来。
华琼却说不出什么了:“具体还没打问清楚,娘在天津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等我问清楚了,回头在信里给你细说。”
唐荼荼只好又放下笔,觉知自己想浅了,爹也想浅了,前路分明莫测难行。
“这记的什么?”华琼翻着她那本子瞧了瞧,前头两页记的是京城粮价涨了几成,再前头还有一些零碎的见闻。
——二十二日,看见恶犬咬伤路人,路人吓得操起扁担打恶犬,恶犬逃窜,报与街角武侯铺。
——二十三日,路过阳芫坊,看见有一户人家拆了院墙,侵街摆摊。市署卫役来查,两边争执一番,市署允许他们侵街占道做生意了。
华琼翻了几页,不知道荼荼记这些有什么用,只当是小女孩写杂记,读来倒也有几分趣。
她拍拍女儿的手,摸摸荼荼丰腴柔软的手背,这孩子,大半年来胖了不止一点半点。
“抽空瘦一瘦。”华琼轻轻唤了一声,放缓声音。
“你爹脑子一根筋,四十岁了活得跟十八一样,说好听点,他是赤子之心,说不好听的,他这辈子也长不了几个心眼了。”
她评价爹爹总有妙语,唐荼荼噗嗤笑出声。
华琼顿了顿。
“你母亲,不是我说她坏话,内宅妇人,眼界未必有你深远。县衙,前堂后院,又是衙门又是家宅,我给你拨十个人,把衙门前前后后盯起来,别人生地不熟的去了,衙门跟个筛子似的,让人算计了去。”
唐荼荼一口应下:“好!”
她手边没人可用,总有些时候不方便。
华琼:“这事儿我一会儿跟你爹知会一声。你把叶先生带上,此人门路广,满肚子心计,本来是个大才,委身你家做个先生,是因为他欠我几万两银子还不上,你好好把叶先生用起来,必有惊喜。”
“芳草你也带上,刘大刘二也留给你,嬷嬷里头我挑了两个你见过面儿的,古嬷嬷和关嬷嬷,都是稳妥人,带着几个能干的仆妇,工钱从我账上支,这几人只听你使唤,别让她们做了杂役。”
唐荼荼感动坏了:“娘!您真是我亲娘!”
华琼一个人比唐府全府都顶用,她
。心里明镜似的,阅历又能撑得起格局,看事情能跳出框架,冷静直观地看到事情全貌。
唐荼荼两腿没出过京城,还没修炼出这样的本事,听娘一说,她立马有了底儿,前途也不舛了,心里也不慌了。
“还有傅九两!你也带上。”华琼又恨恨磨了磨牙。
“那蠢才露了馅,叫他爹瞧出了端倪,这几天那老东西又旁敲侧击地跟他要钱,打九两那儿没要着,跑我成衣店里去闹了。”
唐荼荼呐呐:“……怪我,我不该出那馊主意的。要不您把东西还给他,让他们父子俩自己折腾去?”
华琼又拍拍她手背:“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九两还年轻,没被他那个爹带得根性不正,总归还是个好孩子。文玩和御物生意不能做了,他迟早要想别的门路,如此才能填上他爹那个窟窿——可他玩了十来年文玩,没别的本事,不是文玩造假就是赌石赌玉,都是要命的事,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
“咱娘俩把他们分远点,正好你身边有个精通生意的人,联系天津几位伯伯也方便。”
她一齐笼统交待了好多事情,唐荼荼牢牢记在脑子里。
话说完了,唐夫人亲自过来请:“华太太留下吃饭吧?”
两边热络地客气几句,华琼却没留饭,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只说“过年我去看你们”。
天越来越冷,不定哪天就要下雪了,结冻以后,饶是官道也不好走。唐家忙着动身,忙着搬家,事儿赶事儿,谁也没得闲。
唐荼荼爬上马车收拾了一下午,尽量把大件规制成小件,小件填塞到座椅底下去,留出更多的空当来放东西。
天擦黑的时候,左邻右舍陆续上门了,都是巷子里相熟的几户官家,相识近一年也处出了邻里情。
这家老爷到了,那家老爷有事、夫人到了,数容家人来得最齐,从容老爷、容夫人,一直到他家四个孩子连着儿媳,全来了个齐。
男女客人分了席,男客在前厅,女客席摆在了正院。唐夫人热情接待着,对这波懂事明礼的客人比唐老爷那群同僚热情得多。
酒过三巡,客人醉意上头,都是雅致人,裹着披风站在园子里赏酒品茶,对月吟诗,冻得手都哆嗦了,也要为唐老爷作两首饯别诗。
容嘉树一杯酒也没敢碰,他袖里攥着一只琉璃盒子,对光去照,蓝莹莹得似盛了一汪水,载满少年心事。
琉璃件是这几年才时兴起的东西,卖得很贵,花尽了他两月的零用,里边藏了一根亲手雕的木簪。
不该送的……容嘉树想,不该送的,没名没分,唐突也冒犯。
可一听她家要外放,只觉手麻腿僵,如何也坐不住。
县官一任三年,外放却未必三年能回来,父亲说外放的官员想回京也得要机缘,没机缘的,常常是一轮又一轮地委派别县。
立了功还好,直隶府来回轮换两轮,攒够资历就回来了。
要是任上犯了错,富县派穷县,穷县派荒县,名为平调,实则贬官——最差一级的荒县民力凋敝,出尽刁民,屡谪的官员常常是这下场。
下回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容嘉树在正院门口踟蹰着,始终抬不起脚。
唐荼荼出来的时候,他正背着身,冬天的厚底鞋藏住了脚步声,他反倒被荼荼吓了一跳。
“容二哥,你怎么站这儿呀?找你娘还是找你妹妹啊?”
少年慌张回身,对上了一张被灯笼映得亮堂堂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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