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宅子小,人多,并不方便见面。夜里,芙兰驾了一辆马车,把唐荼荼偷渡到了二殿下府中。
今夜皇子府灯火通明,正厅里多张桌子并在一起,摞起的异人录有山高。
盛朝建朝二百多年,发现并记录到的异人有七十余人。这数字不多,挤一挤,两间屋能坐得下可留下的图文资料浩如烟海,少则几十页,那是生前没做出什么大成就的异人;多则能写厚厚一本,按照编年体的格式逐年列下来。
晏少昰问:“百年间共计三十三人,全在这里了。你要找什么?”
唐荼荼头也不抬:“我要找他们所有人发明造物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廿一招来四五个影卫,快速翻阅着百年间所有的相关记载,精简成条目,誊录到纸上。
而江茵、萧长楹等人的,唐荼荼全拿来自己看。
她时不时往门外望一眼,直到闭坊的时辰,江凛才匆匆赶过来。
这个月已经是后半月了,该是萧临风出来的日子,江凛去钦天监找监正做了法,才临时调换了一下。
夜风寒凉,江凛照旧穿得单薄,一个月不见,他上肢的肌肉轮廓隔着衣裳都能瞧见了,底下全是蓬勃欲发的生机。他一身军人气质和这副身躯从来没有这么协调过。
他身上还带着汗味和泥土的味道,想是接到信儿后立刻从校场过来了,洗澡也没顾上。
“急匆匆找我来做什么?”
唐荼荼笑得发苦:“我身上的时间流速……好像不太对。”
江凛刚进门就被这么句话惊得腿一软,原地僵站半晌。他全身打了钢板似的,僵硬地把身子弯折成三段,嵌进椅子里。
唐荼荼:“你怎么了?”
江凛:“练体能就是这样。你继续说。”
唐荼荼点点手里的册子,“稍等,等我看完。”
她自己看得心无旁骛的,浑然不知正厅里两个男人多煎熬。
晏少昰低声问:“时间流速,作何解释?”
江凛用了他能理解的说法,取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立在桌面上,做了个小人迈腿走路的姿势。
“时间,用你们每年的历法解释,假设昨天是初一,今天初二,明天初三这就是时间。时间如一辆马车,是必须得朝前走的,需得一刻又一刻、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着后世循序前行。”
“孵出崽的鸡蛋不能复原,打碎的杯子回不到完好的样子,倘若变了这个次序,那就是时间流速不对。具体的得问荼荼。”
钦天监是官衙,异人录是官方案宗,行文冷峻严肃,用词精简。
上头主要会记录此异人是如何被发现的,此人真实八字、入世时的怪异天象简单提一提,之后逐年记录此人生平事略,再用大篇幅描述其一生成就,有时也会摘录其家人、友人、街坊四邻、还有学生对这个异人的评价。
唐荼荼的浏览速度不慢,纪传体一些词句晦涩,遇上不懂的词句,她也不细究,只抓取最重要的信息。
传记笔墨生硬,从里边透出来的人物性格并不鲜明立体,也正因为用词精简,其中一些词显得非常微妙。
“比如江茵这里队长你来看江大夫仿制后世医疗器械时,异人录中用了这么句话。”
“什么?”
江凛俯身凑过来,站在她左边。右边却也多了另一道气息。
唐荼荼有点不自在,把书推到他二人身前,“书上说江茵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伏案写作不知今夕何夕,常常被家人提醒才记得吃饭。”
江凛不止这一行,他连同整页一起看了。
“有哪里不对么?”
“乍看确实没问题。”唐荼荼又翻开另一个本书里夹的书签。
“可萧长楹这里,又有一句萧公每每修订新法,精益求精,揩摩抉剔,忘餐废寝,起居无时,多次贻误朝会。上怫然不悦,可萧公屡错屡犯,上莫可奈何,叹吁罢了,古来文痴皆如此。”
钻研造物、编修新法时,“废寝忘食”太像个褒义词了,迷惑性相当高。
唐荼荼:“忘餐废寝,起居无时,跟江茵症状是一样的跟我最近也是一样的。”
她话锋一转:“在工部那个小院里琢磨放映机时,我也隔三差五地忘记吃饭。因为做放映机要琢磨光影,那时我是坐在黑篷布底下的,一坐就是大半天,看不到太阳,总意识不到饭点到了。”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细想其实不合理。”
“我时间观念强,消化也快,饿得比普通人都快,吃完饭俩钟头就肚子空空了,半上午得填补零食。咱们过去那么些年,食堂开饭的时间都是固定的,饭点不吃饭没人等你,我从没在吃饭这件事儿上耽搁过。”
唐荼荼把吃饭这么个事儿条分析缕,末了得出结论。
“……因为我们身上的时间流速是不对的。”
唐荼荼舔舔干涩的唇:“旁人只看到我们一坐就是一天,其实我们自己的时间是混乱的,心神投入的时候,恍惚一阵,一天就过去了。”
“直到重阳宴,那夜,我梦到了原本的唐荼荼……”
“我以为那只是毒香勾出来的心结,其实,当时我
。周围的时间可能就是熵增混乱的叠加态,加上毒香幻象,成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那时,我眼前看到了很多个唐荼荼在念诗,虽然行为怪诞,但她们穿着相同的衣裳,动作和姿势却是不同的重影可能就是我穿来之前的某个时间点,原身所做的事,投影到我眼前了。”
“因为不该存在的放映机出现在这个时代,还被我呈到皇上面前,把历史推偏了。”
晏少昰和江凛都哑然失声。
影卫全如影子般杵在角落,屋里便只有她一人的声音。
“从王太医家回来之后,我一直奇怪一件事。”
“江茵留下的医书我翻过十来本,她留下的医疗器械不算多,江大夫为什么造这些东西花费了二十年之久?”
“手套材料是海南的天然橡胶,而上百种手术刀、剪、钳、针,取材于铜和银这样的惰性金属,造一套能用好几年,刀柄每次消毒,只有刀片是需要一次性更换的。”
“按理儿说,在找到合适的材料后,制作一套刀具作为模具,再找匠人制模量产,是很简单的事,但江茵这一步走了二十年会不会就是因为造出来的这些东西总是缓慢消失,留不住?”
江凛嗫嚅:“……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他想过妹妹在王家是怎么活的,大致顺了顺她哪一年做了什么事,细节之处却都略过去了,没敢细想。
“可那些手术器械,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唐荼荼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记不记得王太医说的,江茵晚年刻印了好几套医书,花费甚巨,给几房子女全送了一套,可雕版却不知毁在什么时候了。连同所有医疗器械的规格和锻造方法,她都一一详实地写下来了也就是说,只要文稿被保存下来……”
“……稿被保存下来。”
江凛听得心头一跳,蜷缩的手指几乎发起抖来。
她这一句,断句、语气,甚至脸上的神情,与说前一句时一模一样,江凛分明看到唐荼荼身上有一瞬间又出现了重影。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转头,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耳聋,生了错觉。却见二殿下颔骨咬紧,江凛便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的时间倒退了一秒钟。
唐荼荼自己毫无所觉,却看着了他们的脸色,奇道:“你们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晏少昰立刻起身,走到窗前低声吩咐影卫:“去工部,叫停影像院所有匠人,今夜停工,什么也不准做。”
他定了定神,走回来:“你继续说。”
唐荼荼:“我听师兄说过,在孤立的、没有科技干扰的系统中,时间是不可逆的、有确切指向的。”
“历史上,放映机出现的时间是19世纪末,如果后世的电动放映机出现在此时,一定是不合理的,会被时空抹去即便我用的是画匠和皮影,依托了当前的生产力,但放映机依旧缓慢消失了。”
“直到刚才翻这异人录,我才意识到我缺了一个步骤。”
唐荼荼抽出萧长楹这本书里的另一片书签。一代帝师,单独成书,此人也确实配得上这样的荣耀。
那一页写着:
“……萧公再三奏请立新诰,圣人不准,斥其妇人之仁。萧公神色晏然,召集京城文士坐而论法,集思广益,天下学子云集,时人称明正社。”
“公曰:法应顺天应时,守常明变,盛世不该用重典,时年民务稼穑,衣食滋殖,百姓安居乐业,当改订大诰旧律陈条。”
“永徽廿三年,明正社推出新诰全集,收纳法典十余部。萧公散尽家财雕印新诰,圣人震怒,下令毁版,严禁坊间私刻。”
“萧公违逆不顺,多日称病不朝。国子监数百学生手抄新诰,无人怠之,律条散卷扬散于四学馆、国子监。”
“南国子监即南京江宁府学,商丘应天府书院,数百学子亦上京响应,于午门前伏阙上书,奏请圣上试行新诰。”
一场变法于无声处开了个头,轰轰烈烈走到最高点的时候,被摁死在地。
而国子监学生抄录后四处分发的散篇,落在了很多人手中,太子找回了一些,萧太师的原版手稿至今还没找见。
之后,便是萧太师辞官、带着全家回江南的事了。
唐荼荼道:“以萧太师的记忆力,他能默背出十几部法典,即便背不全,将记得的法典默写下来就是了。”
“可他同样用了许多年,广纳有识之士做门生,他不是默写、不是凭空造一部民法典,而是在有意识地引导盛朝学士,把自由和民主意识灌输给他们,要文士们按着当前的时代背景,推演出了全套法典。”
“那假设一个新事物的出现需要三个条件,一是依托于时代生产力,二是多人参与,三是广泛传播。”
江凛附在纸上的手指仍在抖:“茵茵……”
唐荼荼:“对,江大夫没满足这三个条件。她早期的解剖实验都是自己在义庄做的,王家嫌恶她的外科医术,没达成第二个条件。”
江凛:“也没有广泛传播……”
“有的!”
唐荼荼果断道:“我接触王家比你早几天。当时王太医提过一句,这几
。年常常有疡医从外地跋山涉水赶来,借阅王家老祖宗留下的外科医书,走的时候,还要跟王太医交流新式手术器械的用法虽然人不多,但确确实实有传开。”
“江大夫晚年,带着徒弟给康王剜去病眼,又给先帝排了肝腹水。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终于得以在太医院留下了一小支疡医队伍,将外科医术传承了下来。”
“一个新事物,出现即成历史江茵和萧长楹晚年都热衷于著书立说,文字是会说话的历史;有许多百姓看到过、影响了许多百姓生活的,那新事物就变成了文物。”
“只要有史可考,就等于是敲定了历史的轨迹,形成了一个符合时代背景、符合当下生产力的、全新的造物法则。”
晏少昰忡然问:“……你想做什么?”
唐荼荼道:“放映机继续造,还要快点造!”
她把自己的绣袋翻转,里头几本笔记,还有一堆草稿,纸皮烂张地一股脑全倒出来。
“这里有我思考过程中的所有手稿,光影成像原理、放映机转速实验数据、皮影显色的思路……全在里边,写得还算整齐。劳烦殿下找人全部雕版印出来,把这些东西和制造图纸,全部下放到各省,连同放映机,能造多快就要多快。”
各地百姓的文字记录越多,对时代的影响越大,就不会被轻易抹去了。
“简直是胡闹。”江凛脸色青青白白:“万一……”
唐荼荼:“没有万一。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行?”
江凛沉沉坐下,半晌,从齿缝里吐出一个“好”字来:“你去试。”
影卫飞快笔录几人的话,在唐荼荼停顿、重复某句话的间隙里,影卫们免不了抬起头,瞧瞧这两位异人。
她说话不时颠三倒四,间或停住很短暂的一瞬,像被抽了帧的动画,又像老天闹着玩似的biubiu按下暂停启动键。
唐荼荼没敢说,她还有另一个猜测。
江茵他们几人同年“离世”,她留下的遗书里所谓的时空机器,到底是凭空做出来的,还是根据时空法则,他们几人对盛朝的改造太多了,被矫正回后世去了。
师兄精通天文学,他不在这儿,唐荼荼拿着几条粗浅的量子时空理论鼓捣,不敢想太多。
她神智却比谁都清明。
“另外,劳烦殿下去找一个真名叫万家承的人,不论如何,尽快找着他,不用顾忌暴露这人也是我们的同伴,特长就是造物,我费劲巴拉做一台放映机的工夫,他怕是能把泰坦尼克号都复刻一遍。”
晏少昰一整晚静静坐着,几乎没说几句话。
此时才问:“要是放映机慢慢消失了,你……和江凛会如何?”
唐荼荼仰靠在圈椅上,笑了笑:“没准明儿早上起来,我就变成气泡,啪一下破了。”
她熬了一晚上,这会儿撑着精神,只当自己说了个提神醒脑的笑话。却见二殿下脸色陡然一变,原本端着的平静也没了,阴云密布的。
唐荼荼忙道:“我开玩笑的。”
她想了想:“我也算是保护自己,经过这一事,我在这个朝代成了有名有姓的人,应该就不会被时间抹除就算我要回去,也得等找齐队友,大家坐一块儿慢慢想办法。”
“殿下可能不理解,时空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就算我被矫正,也不一定是往我想去的地方矫正,这又不是坐马车,我指哪儿就能去哪儿。”
唐荼荼张开十指,做了一个滑稽的、焰火向四面炸开的手势。
“时空乱流会变成一个叠加态,我可能会被卷去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万一去了什么远古,茹毛饮血的,多慎得慌。”
“嗯,知道了。”晏少昰低低应了声。
天快要亮了。
屋里点满了通臂烛,盯久了灼眼,他在这灼眼的光亮里细细看了看她。
唐荼荼手肘撑着桌子,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熬了一夜,脑子有些木,晏少昰慢腾腾地想起:重阳夜宴那晚,他为了给唐荼荼合上水命还是火命的争议,让廿一去钦天监,销去了异人录里她的那一页。
那一销,会不会也是抹去了她在这个时代存在的唯一记录,所以她开始昏昏沉沉,出现重影了?ωωw.cascoo21格格党
如果文字记录全部消失,所谓的“天道”大笔一挥,是不是就没人记得她这个人存在过了?
等天上什么星象合上了,等到什么双星傍月、七星连珠了钦天监说去年冬至,她和江凛穿来的那日,就是五十年一遇的七星连珠。
到那时,她是不是脱下这身皮囊,掸掸身上的灰就走了?
晏少昰静静坐到晨钟敲响第一声,才道。
“廿一,找文吏,记录唐姑娘去到唐家后的每一件事,哪一天、穿什么衣裳、去了哪儿,爱吃什么,朋友几人,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全记上去,封档,送入国史库。”
廿一:“……殿下,奴才进不去国史库。”
“夹在随便什么奏章中送进去,随你想法子。”
“那江举人?”廿一往旁边瞅去,对上江凛一言难尽又透着点兴味的神色。
晏少昰如梦初醒,异人录上也销去江凛那一页了。他道:“一并记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