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心情比较复杂，尤其看着把柄悬停的飞刀，更是复杂得难以言说。沉默了半晌，他才艰难地吐出字来：“我没想杀他。”
凄清夜风中藏着冷冷一声轻哼，荆无命捏住悬停的飞刀，反手钉在门框上，冷眼看着高月，眼神里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有着说不出的憎恨和厌恶。
然而不管是憎恨还是厌恶，里面总算有了些情绪，不再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那么阴森恐怖。
高月道：“他是剑客，你废了他使剑的手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当然，我没有怪你出手的意思，你就是杀了他也是应该的，本来就是他自己找死。”
荆无命转过头道：“我找死与你何干？”他接着冷笑一声，收了剑：“你最好一直跟着他，永远莫要离开！”
说完，他竟守在门口，抱臂望月，一言不发。
李寻欢道：“诗音……我还能叫你诗音吗？”
高月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来，随手捻了粒花生米扔嘴里：“只要你不叫我大嫂，一切都好说。”
杀气与剑气纵横的小屋又仿佛恢复了平和，李寻欢也走过去坐下：“我能否问问上官金虹为何要请我喝酒？”他看了荆无命一眼：“他又为何要杀我？”
高月胳膊撑着桌子稍稍前倾了些：“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先问问你。”
“请问。”
高月道：“你真的相信我是林诗音，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表妹？或许，我是个吃人的妖怪也说不定，李探花博学广识，画皮的故事总听过吧？”
李寻欢倒酒的手顿了一下，像是触及了某种隐痛，向来稳健的手竟也隐隐有些发抖——想发出例不虚发的飞刀的手是决不能抖的，烛火已灭，只有月光照进来，虽然他一直都在极力的掩饰，可眼中的痛苦却无论如何都掩饰不掉。
他缓缓道：“我相信。”过了很久，他从怀中拿出一块未雕刻完的木雕，手轻抚雕刻着的美人的脸庞，忽然，有一滴热泪“啪”得落在木雕上，手指缓缓拂去这滴泪珠，只觉得心脏在收缩，连骨头都冷得发痛。
他仰头吸了口气，对高月道：“无论我相不相信，诗音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
高月仿佛被那近乎绝望的眼神刺了一下，她站起来，站的动作很慌乱，甚至带倒了凳子。这次她的良心是真的有点痛了，不仅痛，还有了那么点心软。
她有时也不禁反思，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否太过分了些。
“我不知道阿飞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先看看这个，看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伸出手，当着李寻欢的面凝出一抹微光，待微光渐渐散去，显露出一本古朴发黄的书籍，书很厚，厚到可以写尽一个人的一生。她尽量平和道：“这是我拿到的第一个剧本。”
李寻欢双目圆睁，瞳孔也在发颤，他仿佛已经猜到了，接过书打开，文字映入眼帘，一段尘封许久却不曾褪色半分的回忆也随之在眼前展开。
冬天雪夜梅花，夏日煮酒烹茶，爱穿白衣的少女，眼中闪动着春水般活跃的光彩。
里面不仅记载着诗音的半生，也记载着他黄金般的童年。
“表哥。”
“寻欢，李寻欢。”
“表哥怎么也中了探花？唉，只怕姨父要难过了。”
“表哥又要出门了么？”
……
每十页后都有一个小任务，例如：让李寻欢对你发自内心的接纳；让他的目光在你身上注视超过十秒等等。
李寻欢一页一页地翻着，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盯着结局又怔了许久，久久无法从回忆中回神，书里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甚至就连心中所思所想无一不是他熟悉的林诗音。
他此生唯一深爱着的女人竟是从这本书里诞生的。而眼前这个女人，拿着这本书，按照书中精心的编排，演出了一个活生生的林诗音，让他迷醉，让他快乐，让他深爱，也让他痛苦！
他忽然咳起来，脸上凝出一抹红晕，随着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嘴角也已喷出鲜血。
眼泪也跟着滴在书页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所得到的，所挣扎的，所放弃的，竟都是被人一笔一划所勾勒出来的。
李寻欢抹了把眼睛，摩挲着手中的木头雕像，等再抬头时眼中已没有了痛苦，他没有质问，没有崩溃，而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然后笑了笑，尽管这个笑容中充满了苦涩。
他道：“多谢姑娘解惑。”
高月道：“你还有没有别的想问的？比如我有没有爱过你，多没有付出过真心之类的？”
李寻欢摇了摇头，想说没有这个必要了，但摇要一半他发现高月死死瞪着他，仿佛心口憋了一句话，如果不说出来，她简直就要活活憋死了。李寻欢只好道：“你有没有……”
“有。”高月道：“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我曾无数次想要放弃任务，放弃一切永远跟你在一起，可是……”
还未说完，李寻欢握住了她的手，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李寻欢眼里又有了泪光：“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高月把手抽回去，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朝外面眨巴眨巴眼，再转回来时眼睫毛竟也湿润了几根，幸好天黑，李寻欢不一定瞧得见。
“刚才你问我，上官金虹为何要请你喝酒，原因也是为了这个。”高月手指点点剧本。
李寻欢眼睛又瞪大了，眼里藏着五分惊惧，五分不可思议，惊道：“上官金虹也有……有这样一个话本子么”
高月点点头。
李寻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莫非他也要勾引我，爱上我？”
高月：“……”
眼看着李寻欢三魂七魄都快散了一半，高月连忙道：“并不是，他只不过是想约你决斗，想让你杀了他而已。”
“他这些年拼命扩大帮派，让自己的势力成为武林第一，就是让你杀了他，促使你的名气更上一层楼。”
李寻欢：“……”很难说这不是爱情。
他这一瞬间竟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看看脸上是否开了朵花，不然怎会有人倾尽一切，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帮他成名？
他做梦也没这么膨胀啊。
高月说完，忽然踮着脚朝外看了一眼：“他好像快来了，他还不知道我早就露馅了，你也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卖他个人情也不容易，你可别给我弄穿帮了，话说你演技怎么样？”
李寻欢：“……比不上你。”
几句话的功夫，陆小凤已踏着月色掠进了屋里。
不知道还好，一知道事情的真相，李寻欢还真有点不自在，他绝不是那种可以心安理得接受踏脚石的人。
陆小凤的演技十分到位，他矜持着，嘚瑟着，用一种近乎睥睨的目光看着李寻欢，又移到高月身上，一字一字道：“想必她已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高月也一瞬间戏精附体，嗖得一下躲到了李寻欢身后，小声道：“表哥救我，他好可怕，嘤嘤嘤。”
李寻欢：“……”
陆小凤道：“想必李探花总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只是林诗音我非要不可。”话刚说完，李寻欢转头就拉过高月的手把她往前一推，笑道：“上官帮主高看我了，在下岂敢因为一个女人跟上官帮主作对？”
陆小凤：“……要不你作对一下试试？”
李寻欢连连摆手：“还是不了。”
陆小凤：“我觉得你还是试试比较好。”
李寻欢：“这恐怕不太容易。”
陆小凤：“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容易？说不定你一抬手就能杀了我呢？”
李寻欢：“我闲来无事杀你做什么？”
陆小凤一阵语塞，吸了口气，道：“李探花难道不知道，我上官金虹作恶多端，行事霸道，手底下不知杀了多少人，灭了多少口？”
李寻欢仿佛诚心气他，惊讶道：“竟有此事？那也只能怪他们太不小心了，竟得罪了上官帮主，便是被灭满门，也是活该。”
陆小凤：“……”他看了眼高月，高月无辜眨眼。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陆小凤硬着头皮演下去，振声道：“你一定不肯与我作对？”
“一定。”
陆小凤道：“好！李寻欢，你不与我作对就是看不起我！我绝不会让看不起我的人活在世上，你定个日子吧！”
李寻欢莫名道：“什么日子？”
陆小凤道：“决斗的日子！”
李寻欢表情复杂起来，踌躇了又踌躇，道：“其实我已……”
“额咳咳咳咳咳！”高月大声咳嗽起来，接着眼角已泛出了泪花，嘶声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将我让出去一次还不算，居然还要让第二次么？上官帮主，你也看到了，你将我扣下根本没有用，他李寻欢根本就是个懦夫！”
李寻欢躺平任骂，反正他绝不能莫名其妙地踩着别人的尸骨来成全自己的名声。
高月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并非他心中挚爱，帮主只需将他挚爱抓来，他说不定可以为他的挚爱搏一搏！”
陆小凤轻挑浓眉：“那个人是谁？”
高月往门口一指：“就是他，龙啸云！”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龙啸云悚然僵在门口，龙小云也僵在那里，夜风一吹，仿佛在吹着两块栩栩如生的雕像。
高月道：“李寻欢曾亲口跟我说，他愿意嫁给龙啸云！”
石化的龙啸云简直已有些要裂开。
李寻欢的脸几乎已经变成了绿色。
他并不介意背上一口见死不救，懦弱怕死的黑锅，但喜欢男人这种锅，饶是他也着实有点背不动。
他急忙解释道：“绝无此事，我对大哥只有兄弟之情，绝无男女之爱！”
高月冷笑一声：“你敢说你从未说过这话？在你将我送离兴云庄的那个晚上，你清清楚楚地说过，倘若龙啸云当初爱的是你，你愿意嫁他，你说了两遍你愿意！”
李寻欢：“……”他似乎，似乎是说过这样的话，但当时的语境跟这完全不一样啊！
陆小凤显然也被震惊得浑身发麻，但他还端着上官金虹的人设，紧紧绷着脸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
“不必了！下个月初一是个好日子，正适合决斗。”李寻欢道：“地方就由上官帮主来选吧。”
事已至此，李寻欢只能暂且答应，虽说他不在意声名，但他一点也不想自己风流的履历中忽然多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的结义大哥。
其实，决斗也不一定要杀人的。
李寻欢这么安慰自己。
……
陆小凤带着高月心满意足的离开，走时还顺便把荆无命也一块拉了走，荆无命自然不愿意走，不过以上官金虹的武功，若一定要带谁走也不会太难。
他们一走，龙啸云也从石化中缓过来，搓着手一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也万分古怪，眼神中甚至还透着一丝难以描述的神色来。
李寻欢万般无奈地解释，刚才都是误会，诗音误会了，自己原话根本不是那么说的，是她理解错了……李寻欢解释得唾沫横飞，心累无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口才居然有一天会用来解释自己没有断袖的癖好上。
“兄弟，唉，大哥没有误会，方才大哥也并非临阵脱逃，只是这屋子太小，大哥怕在这里碍手碍脚，让你施展不开。”龙啸云接着道：“那上官金虹在兵器谱的排名要高于兄弟你，况且他手下也网罗了不少兵器谱前排的高手，大哥思来想去总是不放心你，所以，想介绍两个帮手给你。”
李寻欢心情十分复杂：“却不知是何人？”
龙啸云面上闪过几分尴尬，道：“其中一个就是之前暗算你的胡疯子，这人性子虽怪，但武功深不可测，家师曾对他有恩，所以对我有几分人情，我再去求他想来也并非不肯帮忙。”
“还有一个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贾鸣贾先生！”龙啸云道：“想必兄弟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此人不但朋友遍地，武功也同样深不可测，大哥我虽不曾见过此人，但他与金钱帮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有他帮忙，兄弟你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李寻欢：“……”
其实关于贾鸣，他一直有一个猜想，也不知该不该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