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云都大晴。
荒凉的西北连着飘了七日的大雪,将干枯的牧草死死的盖住,并冻死了疆外大群的牛马之后,主要以放牧为生的越国王庭再也按捺不住,派出八成以上的军队,带着背水一战的决心,举兵南犯。
传信兵的战马在云都禁行的大道上横冲直撞,惊扰着街上往来如织的行人。
眼见马蹄将踏碎蹒跚学步的幼童的脑袋,士兵强打起精神,紧急的拉住了缰绳。
幼童安然无恙,战马却因猛然停住,使得身子失重,仰砸在了地上,将士兵的右腿死死的挤压在上了地上。
士兵咳嗽了一声,才慢慢缓过气来,就听得人群传来唾骂。
“元宵日朱雀大街上行人极多,因此历来有令严禁策马,你却明知故犯,是不是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可不是,历来元宵节上,都不允许策马狂奔。你一路冲来,你就没想想多少人因为躲避而受了伤?”
“就是!元宵当日,就算陛下骑马都得缓行,你倒好横冲直撞!”
“军中纪律更是严明,你平白无故就在大街上策马,视律法为无物,不知道你的长官知不知道?”
耳朵嗡嗡的,他感觉心很凉。
他艰难的抽出自己的右腿,虚弱的说了句:
“抱歉。”
马儿彻夜奔袭,不眠不休,这一倒下便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它强撑着眼皮,嘴里一直在呼出白汽,用最后的力量看着被它摔到地上的士兵,圆润的眸子里亮起了晶莹。
这一次,它没法再完成身为战马的任务了,它再也跑不动了。
士兵艰难的挪动着身子,伸出被勒出血痕的颤抖的抚上了马儿的眼睛,忍着悲痛,轻轻的说道:
“睡吧,你已经完成任务了。”
这已经是他第四次送行了。
西北边疆离云都有近万里之遥,为了确保将消息传回云都,而不是半路被人拦截,军情一类的东西都是由专门的士兵传送。
虽然效率比飞鸽飞鹰低了一些,却又比飞鸽飞鹰安全了些,一旦出现意外,因为人类得天独厚的思维能力,纵然传信士兵身死,也有能力将消息传递出去。
此行路途遥远,本该一个一站换一匹马,但他敏锐的察觉到有些驿站情况不对,只能放弃更换战马,转到下一站再看情况。
他知道自己在理智上做得很对,可感情上……四匹战马因他而死。
它们也本该同他们一样,是应该战死在沙场上的勇士!
他撑着地面,挣扎着站起,最后望了眼不再醒来的战马,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哀。
“此次是我有错在先,待我将西北军情上传天听之后,我会承担今日的一切后果。”
出言斥责的人忽然就噤了声,他们诡异的发现,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他们,在士兵的面前变得卑微而渺小。
围观的众人面色难看的让开了道路,目送着拖着左腿,毅然前行的士兵远去。
士兵到达外宫门的时候,凤瑾还在逗狗。
小玄子太胖,又被吊了太久,导致后腿儿血液不流通,险些坏死,好在陈寻医术过人,在他三两下扎针之下,就已好转了大半。
如今,再缠两日带药的绷带就能完全好转了。
听到携来西北军情的士兵一身狼狈的候在宫外,凤瑾心头咯噔一声,抿了下唇后连忙让人传唤他入宫。
士兵走到长寿殿的时候,再也撑不住,神情恍惚的一瞬,被压断的左腿挂在了门槛上,让他整个人都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他拼命的打起精神,努力补救着自己的殿前失仪,可仅凭他自己,根本没有办法站起。
凤瑾用眼神示意张全,张全赶紧挪着小步子,在太监装扮的夜一的帮助下,将人搀扶了起来。
“陛下,小的……”
士兵心存畏惧的想要跪下,凤瑾见他左腿隐约冒着鲜血,脸色苍白的骇人,蹙起了眉头,冷淡道:
“朕听宫人说西北军情紧急,此次无需行礼,将东西呈上来即可。”
张全将加盖火漆、用特殊技法封口的信件,从士兵手上接过,挪着步子,深深弓着腰,呈到了凤瑾的面前。
凤瑾微微低眸,伸手将信件拿过,几番处理后,仔细审阅中当中内容。
“陛下,此次元宵,小的于大街上策马,惊了不少行人。
“小的知道我大禹律例严苛,如今小的任务已经完成,小的……”
没人敢不经允许就说话,特别是在凤瑾聚精会神做事的时候。
发现士兵突然发话的张全,心瞬间悬了起来,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正在审阅信件的凤瑾,见她没受影响,才恶狠狠的瞪向了士兵。
“张全。”
凤瑾忽然冷幽幽的唤了一声,吓得等人的张全周身一颤。
“陛……陛下。”
凤瑾懒懒的扫了他一眼,将视线移到了浑身狼狈,强打精神的士兵,轻轻说道:
“大禹以武建国,最初便定下规矩,军情如火,可超越一切大事,如有妨碍军情者,杀无赦!
“这位勇士,你无罪。”
士兵愣住,对于凤瑾所说的规矩,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见他不给反应,张全着了急,压低声音训道:
“还愣着做什么,谢陛下隆恩!”
“谢,谢陛下……隆恩。”
凤瑾点了下头,示意让人将他带下去救治。
人一离开,凤瑾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抬头望向阴沉沉的西北方向,眉间的阴霾却凝越浓。
信上说:
越人举兵,背水一战,加之得到顾长风不在边关坐镇的消息,气势高涨,使得大禹守军节节败退,现已烧杀抢夺了三座边陲重镇。
顾长风不在……
他听到这消息肯回西北去吗?
如果不肯去,她又该如何应对?
想了很久,她还是打算去见一见顾长风。
如今的情况,显然比私人恩怨更重要,只要他肯回去,她愿意给出最大的让步。
……就算让她背负不属于她的罪名,承受不属于她的怨恨。
“小玄子,你说天下一直太平该有多好?”
凤瑾轻轻摸了摸毛绒绒的脑袋,轻叹着气,起身往宫外走去。
顾长风……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凤瑾抬头看着被历史侵蚀的顾氏门匾,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了这句话,像是她曾经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