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黑黢黢,月还没出来,只有几点星子。平日巷子口早就点起灯笼,现下也黑着,只有皮影戏搭的台子是亮的,亮的白蒙蒙。
慢慢溜达过去,前头摆了一排的凳子,给小孩坐的,怕他们看不见。大人随意,有凳子坐凳子,没有就站着,靠在墙上或蹲在前头。
阿夏她们坐在最后一排,距离稍远,但还是能看得清。不过她瞧着今日的台子有些奇怪,前头放了一张很高的方木桌,上头却什么东西也没有。
正当她纳闷时,张阿爷提着东西走了出来,别看他今年已经一大把岁数,眉毛都花白了,声色却很洪亮,“今儿个做寿的人家一并请了我,说是让老汉我摆皮影戏,八仙祝寿这我都不知道演过几百遍,属实没意思。正巧我有个老友,他从旁的镇上过来,擅长木偶戏,今日就雇他演一出给大伙看,成不成?”
“成!”
底下的人高声应下,话语里还有点兴奋。木偶戏,陇水镇是没有人会的,听也没听过。但他们对新鲜事物很容易接受,小孩更是直蹦跶,连凳子也坐不住了,挨到台边想要看看木偶戏到底是什么样的。
被自家爹娘狠心地抱回到竹凳上坐着,一阵喧闹过后,锣鼓声起。刚还在闹腾的小孩一个个安分坐下,嘴巴紧闭,只把眼睛张大,知道这时还要吵的话,会被拖出去打上一顿竹板。
出来的是个青袍老大爷,他称自己为杨老三,话也不多。从桌子后提出一个木偶,那木偶喜庆,圆脸红腮,穿着红肚兜,头顶两个小苞。线一提,他摇摇晃晃走几步,再一提,猛地往前一扑,翻个大跟头。
木偶出声,“嘿,请我祝寿的是哪家来着?”
他想不起来,一路摔摔打打地往前走,见到山就爬山,见到河就往底下游,见到那平地一连翻几个大跟头。
见了红绸,见了寿,那小木偶歪头,手并拢,头磕到地上,大喊,“哎呀主家,我给您祝寿了,祝您寿比天齐——”
一气说了数十个祝寿词,才停下来。
从来没有见到过木偶人能这么灵活的,众人一阵叫好,面露惊奇,更是乐得今日过大寿的老太太喜笑颜开。
小孩使劲拍手,小脸都胀红了说要再来一次。听到这话杨老三又提起木偶,从台上走下来,那木偶扑腾扑腾,停在过六十整寿的老太太身上,一阵扒拉,在数十双眼睛底下,从布袋子里捧出一个寿桃,圆滚滚的,尖是粉嫩的,看着就好。
老太太没想到还有这出,忙伸出双手接过,嘴里连声道:“好,好”,小孩哇声一片,有个还问道:“小木偶送的是仙桃吗?我们能不能吃呀。”
让大家乐不可支,什么仙桃,明明是请人家做好的寿桃。杨老三虽没说话,却操持着木偶,一个又一个,给全场都送了只寿桃。
阿夏拿到寿桃还摸了摸小木偶的手,很是光滑,她笑了声,眉眼弯弯。
因为一只小小的寿桃,巷子口的风吹过都夹杂着人们欢快的笑声,过会儿笑声渐落,大伙忙着吃寿桃呢。
这寿桃不好留着,要尽早吃,不然过了寿,那再吃就不算得福了。寿桃也不是用什么山珍海味做的,拿面粉和糖糊弄出模样来,蒸熟后刷粉,又糯又甜,平日里不过寿时是没什么人做的。
阿夏更喜欢她娘做的寿桃,筋道不说,里头还有糖心,咬一口流出来,跟蜜一般甜。
吃完了寿桃,大家还不肯走,非得要杨老三再演几场,还掏赏头,属实是这太过于稀奇了。人家也有瘾头,直接换了个木偶,又给演了几场。
等快散场时,山桃就问,“看完就回去?”
阿夏今晚叫木偶戏弄得正精神着呢,平日这时她早就犯迷糊了。听到这话边看台上边道:“我都成,看你们想不想出去玩了?”
“哪里好玩。”晓椿想遍地方也想不出来。
小阿七翘着腿,兴致勃勃地道:“找艘画舫游湖去。”
阿夏瞥了他一眼,“这湖你自己划船去不成?”
“那就自己划船,”山南乐滋滋地说:“我知道有家船菜做的很好,要是划累了,还能去那里吃一顿。”
小阿七的手搭上山南的肩膀,调侃道:“你莫不是就是为了吃这顿船菜吧,今晚还没吃饱?”
“不兴我饿的快?”
“成成成,”小阿七说完后,几声散场的锣鼓敲起来,人家陆陆续续站起来往外走,他们几个也找个各自爹娘说一声。
阿夏毫不费劲地找到站在树底下的她娘,方母以为她是要跟自个儿一起回家的,张嘴就说:“回去吧,都这个点了。”
她摇摇头,挽住方母的胳膊,“阿娘,我今晚想跟晓椿他们去外面玩会儿。”
“可以睡了,还去哪里玩,”方母当即表示不同意,被她磨得没有办法,“嘿,你这丫头,野的没边了。行了行了,你把你哥叫上一道去,给我早点回来啊。”
“好嘞。”
阿夏立马从瘪着嘴笑起来,拽上一旁的方觉就往天河巷的桥边赶。
方觉是完全一点脾气都没有,默默跟上她的步伐。
等到了会面的地点后,几个小的连忙叫人,大哥喊得亲热,阿夏笑着说:“等会儿坐我家的船,让我大哥掌舵,正好他也无事可做。”
说完头顶便挨了方觉一下,他打得不重,收回手后道:“明日我休沐,晚上玩得晚点也可以。”
大家刚还有点沉闷,现下立马变得活跃起来,一个个到上了船还没停下嘴。
小阿七和山南也不能真看方觉一个人划船,找了根浆一起出去帮忙,三人划桨船动得很快,还没等低飞的鹭鸶停在船头,便已然过了桥洞。
深夜里的明月河很静,只有摇撸从水面拂过的哗啦声,月色皎洁,河水被漂上一层亮色。两岸的人家熄了灯,只有几盏在闪。
阿夏很喜欢这时候河面的晚风,微凉中带着湿意,她手肘抵在窗户上,托住两腮往外探出去。过了民房,能看见陇水镇上最高的塔,有莹莹的光在闪。
晓椿指着那座塔小声地说:“千光寺果真不坠它的名声,整座塔都在亮。”
“千光寺还挺灵的,”山桃回了一嘴,而后突然想到,“是不是庙会要到了?”
“两日后吧,我阿娘念过一嘴,说要去那里支摊。”
阿夏因对庙会很有兴趣,所以记得很牢,脱口而出。
“到时候可以一起去逛逛。”
千光寺的庙会不常有,两个月一次,每到开庙会的时候,十里八乡甚至有其他镇的人也会过来凑热闹,不止买卖,更为从塔上一览陇水镇的风光。
高塔平日只让人进到第三层,但有庙会时,全塔都能上,摊子也可支在上头,付点香火钱便可。
她们三个又聊起之前的庙会,就听山南掀了帘子在门外喊,“船菜吃不吃?”
“吃!”
没有人犹豫,出来晃不就是吃喝玩乐。
“那成,我跟船家说一声。”
山南放下帘子,走到船头跟对面的船家交代,“阿叔,来两罐头肚醋鱼,七碗饭。”
“得嘞,等会儿啊。”
船家的声都带着笑,本来都准备划船回去了,结果这么晚还能碰见来吃船菜的。
阿夏探出脑袋,那艘船停泊在岸边,他们的船紧挨着,因此略微一瞟都能看见船家的动作。
这艘渔船跟乌篷船还是有点不同,前头有篷子,伸出一根长竹竿吊着灯笼,中间凹下去,置在那里的两只泥炉子突出头,尾部平直。
那个船家应当是做船菜的老手,从盆子里抓出还鲜活的鳙鱼,利索拍晕,鱼鳞片,两条鱼没多久就叫他收拾的齐齐整整。
他做头肚醋鱼用的不是砂锅,是大铁锅,口大肚大,斩好的鱼头和鱼肚放到盘子上,还得切应季的白萝卜,汁水鲜嫩。
热油一倒,滋滋作响,底下的火噗噗冒烟,鱼块刚下,油星子溅得老高了,声大得都能惊醒河里的鱼。
扑酒,滴酱,洒糖,放汤,萝卜也别忘记滚下去,等汤嘟嘟地响,一锅老香了,煮到差不多,再倒调好的湿淀粉和米醋勾芡,出锅前撒一把葱花。
这个船家不用盘子装菜,用的是瓦罐,口大肚大,夜里吹冷风菜也不会这么快冷。至于饭,他有专门的甑子炊饭,掀开盖子,饭还热气腾腾的。
山南和小阿七接过瓦罐,阿夏她们帮忙拿饭,最后付钱的是方觉,他自认为自己是里面最大的,理应给钱。
船舱里没灯笼了,索性还有只油灯,拿火烛子给点上 ,光照的不真切,影子都是重叠的。不过完全不影响他们吃饭。
有凳子就坐,没有诸如小阿七,一撩衣摆直接坐到船板上,小小的船舱叫七个人挤得很满,两个瓦罐方觉他们一罐,阿夏三人一罐。
鱼没吃到嘴里,几人都不说话,筷子齐刷刷地往罐子里伸,阿夏夹出一片油光滑腻的鱼肚,怕滴汁,忙用碗给兜着。
随意吹几下,就用牙齿去咬,勾的汤汁先滑到嘴里,是酸甜口的,现杀的鱼最鲜也最嫩,尤其是鱼头里藏着的肉,挖一点在汤汁里滚一圈再放到嘴里,那都得吃到眯起眼回味。
船舱里偶尔有几句说话声,其余全动筷子的声响,到最后两罐子的头肚醋鱼全都见底了,才有人咂摸着嘴巴道:“这味好。”
吃完后,夜本来就很晚了,正是人家睡觉的好时辰,他们也有点犯困,还了船家瓦罐和碗,请他早点回去歇下。
船缓缓地调头划回去,这个点,月都躺在云里只露出半个头,连泛河上的画舫也不唱小调,而是哼起童谣来。
“月光光,绕过墙,照床上,阿囡阿郎,梦里梦见大荷塘。”
弹起轻软的小调,全荡进河湾里,叫人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