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世代从军,远离朝堂不涉党争,一心一意驻守国土。百余年来,数代忠魂埋骨沙场,终于,在林远这一代,他亲手替林家画上了句点。
经历长江玛桑氏族一役,骠骑大将军林阖战死沙场,未能替林家,替陛下,替大蜀国护住骠骑大将军的性命,林远悲痛自责。他心灰意冷地向朝廷递交了请罪奏章,自请带着麾下铁骑,去驻守边境苦寒之地。
震慑四方,骁勇无双的林阖将军死后,西秦北梁蠢蠢欲动,密谋联合,欲以西北边陲为突破口,向大蜀发动合围之战。
彼时,林远驻守边境已有三年,战事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带着林家铁骑奋勇杀敌,身负重伤。
亏得他病榻之上依旧向大军献计,一边协调粮草,一边挑拨秦梁两国引起内乱,终是对此战事有所助益。联合军军心不稳,在蜀军的智取强攻下节节败退。
但战线绵延西北两侧,战事拖沓,苦苦又熬了一年,才彻底终结。至此,三国签订了长达三十年的停战协议,休养生息。
其妻子萧氏琴鸢在身侧一直悉心调养,才总算使得林远摆脱汤药,恢复了常人般起居。但他那身子,已挽不起大弓,耍不了长枪,再也无法奔袭驰骋了。
战后,皇帝论功行赏,林远将军献策有功,也有封赏。
他只向陛下求了一个赏赐,他说他筋骨已毁,再也无法为朝廷征战,意欲改名换姓,告病归隐。
皇帝准允,说归隐养病也不能失了林家的体面,在得知他打算做些小生意后,便同步赏赐了点车马银钱,古玩玉器。
就这样,三十五岁的林远将军交了兵权,辅助兵部侍郎按照各人所长,重新编排了林氏麾下五万铁骑的去处。又在户部递换了户籍名帖,举家上下迁至蜀中紫阳镇落户,摇身变成了江老爷。
如今,年岁虽然蹉跎了江老爷的酒量,但那性子依然。江老爷最熟悉的不是戒尺而是军棍,书房里最受宠的不是博古架而是「元凤反曲」。
江伯扶着脚步虚浮的江老爷,回到卧房榻前,“老爷,醒酒汤药已经备好,请用。”
江老爷“嗯”了一声,喝了醒酒汤。靠在床头,闭目休息。
“老爷,这一顿晚膳辛苦了。”江伯压低了声音,“接下来的事儿就交给老奴了。”
江老爷眯缝起眼睛,嘴角含笑,“呵呵,老东西。”
得知了黄玉的消息泄露后,江老爷定下这条抛砖引玉的计策,晚膳上旧事重提。这第一步棋,便是掏干净江宅里埋着的暗桩。
往事陈旧,不用说的很详细,只要提及,便足以诱得对方有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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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江灵玥立身于自己卧房的窗前,望着窗外的院墙和花草,“南红,若我是那壶醉桃香就好了,这七年,他从不离手。”
“二公子身边从未见过女色,小姐您还是宽些心吧。”南红在一旁给江灵玥扇着团扇。
“宽心?你可知他回来的这整整一日,从未正眼瞧过我。”江希遥是她藏了多年的少女心思,随着年纪渐长,她有些藏不住了,“他只是身边没有女人,这心里,就从来没见她离开过。”
“小姐,您这样默默等着也不是办法,要不找夫人商量商量?”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莲姑姑的声音,“南红,小姐休息了吗?”
南红赶忙迎出去,“莲姑姑,小姐在房里呢。”
莲姑姑让开身位,萧琴鸢从后方走来,“南红,跟你莲姑姑去外面候着,我与玥儿说几句话。”
“是。”南红欠身,同莲姑姑出了院子。
萧琴鸢站在房门口,看着自己女儿的侧影,一声叹息。
“玥儿。”
江灵玥回眸,“娘。”
她过来牵起江灵玥的手,在榻边坐下,“娘看你晚膳的时候,吃得极少,特地来瞧瞧。身子不舒服吗?”
江灵玥低头,“娘不用替女儿把脉了,女儿没事。”
萧琴鸢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娘,女儿的心思从来瞒不过您,这么久了,您说遥哥哥为何还迟迟不肯放下。”江灵玥心中苦闷,她想,他只做她的遥哥哥。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
萧琴鸢深知自己唯一的女儿芳心错付,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玥儿的心思,娘知道,卿安又怎会不知。他敏感细腻,不想伤了你,只能选择漠视。你何必赔上自己的终生大事,这世道好男儿诸多,待爹娘给你寻觅一位,如何?”
江灵玥注视着母亲,“您直接就把我许配给遥哥哥吧,他的岁数,本早该有婚约了。”
“玥儿,卿安心里的那个死结,咱们谁也解不开。”萧琴鸢没有同意,她也不会同意,她似乎意有所指,“就算哪天解开了,娘相信,那也必定不是你,你就不要再往这儿想了。”
江灵玥眼中含泪,“就因为她死了,她永远留在了遥哥哥心里,她太狠心太霸道了。”
“玥儿啊,狠心的不是她,是卿安,是他放不下,才把自己逼成了现在的样子。他试图哄骗自己,还试图哄骗我们所有人。七年了,你真以为他就如同我们所见的那般好吗?”萧琴鸢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他的脉象从来就没有好过,娘就怕哪一天,他累了,不想骗了。”
“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江灵玥不解。
萧琴鸢望向窗户那边,院墙的方向是江希遥的院子,“他是个心思深沉的孩子,他娘去的早,他曾说他最怕是孤单,所以带着玉牌来寻亲人。但恐怕他那时候未曾明白,真正能解他孤单的,并不是家族亲情。是我们对不起卿安,让他离了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人。”
“难道病人死了就是大夫的责任吗?”江灵玥不再沉默,“青阳小叔当时也被您叫回来了,我们江家莫不算是仁至义尽了吗?”
“什么我们江家,你二哥莫不算是我们江家的人吗?”萧琴鸢不愿在这个部分里拘泥,个中就里,已经不是现在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的了。
江灵玥一时被她的话噎住,憋了一下,委屈得又红了眼眶。
见她伤心,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萧琴鸢抚了抚她的发髻,软言了起来,“我玥儿生得如此秀外慧中,值得更好的姻缘,你就听娘的吧。”
然后,江灵玥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知道婚姻大事总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心里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她死的时候,我才九岁。我总是远远地瞧着遥哥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有时候望着天,有时候望着花草。彼时我还小,不懂得遥哥哥为何总那么哀伤,那么落寞。娘,这份心疼,伴了女儿七年了。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娘知道割舍一段感情是很难很苦的,但明知是堵南墙,为何还要撞上去,撞了那么久依旧不觉得痛呢。”
江灵玥揪着手指,低下头说,“那娘就帮女儿去问问遥哥哥,为何他不愿抬头看看身边的人,只顾着日夜相思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江家的孩子都是韧性子,软硬不吃,但好歹可以讲点道理。
“玥儿,你是想他虽回避你的心思,但好歹认江宅为家,总归经常回来;还是想逼他逼得彻底,好给他机会拒婚,甚至不再进家门半步,永世可能也不会再相见了?”
“娘,您这是在吓唬我。遥哥哥才不会因为我,离了江家,离了爹和娘。”这言词中的卑微,怕江灵玥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钟情卿安七年,却始终没能懂他。”萧琴鸢断言,顺便下了一副猛药,“你若想试试,娘明天就去找他,将你许配给他。”
说完,她起身要走,却被江灵玥拉住了。
“玥儿说的不错,即便卿安离了江家,也绝不是因为你,”萧琴鸢说了最后一句,言尽于此,“当他没了需要哄骗的牵挂,他何事不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