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日的上空, 双方泾渭分明地形成了对峙之势。
“人类的打扮也怪有意思的。”茯苓饶有兴致地绕了绕垂落在肩头的卷发。
他这会儿穿得像是个青春洋溢的彩虹辣妹,头发卷成蓬松的波浪状,发卡是三种颜色嵌套成的爱心, 全身上下的颜色花花绿绿超过十五种。
他本只是想遵循约定,换个跟“傅玲”这个假名相匹配的打扮,好将潘千葵从学院里带出来。但这么一尝试, 他觉得人类这种无毛生物对用来裹身的装饰物充满了狂热, 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
——确实有意思。
衣服和饰品都是从一家服装店拿的,他学着那些女孩的样子换上,然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走了。
直到他走出去好远, 老板娘才发现他没付钱,急得在后头跳脚, 大骂了一通“晦气”。
但在今夜的新闻播放后,在看到这套熟悉的衣物时,老板娘大概会有种死里逃生的后怕感。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这般幸运的。
接下来,为了打发时间, 他又走进了一家理发店。
理发师的手艺不错,热情地给他卷了快有一个小时,服务耐心细致, 就连茯苓都大感满意, 挑不出一丝纰漏。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然后献上了报酬。
理发师怔怔地看着对方掌心上躺着的鲜红心脏, 不解道:「这是……」
恶作剧?
新的整蛊方式?
茯苓“好意”提醒道:「这是你的心。」
理发师眼睛滚圆, 迟来的剧痛终于经由神经传递到大脑。听着店里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他缓缓倒下, 没了声息。
茯苓将心脏扔了过去,准确地丢进对方心口的空洞里,笑容中带着点不谙世事般的天真:「还给你吧。」
——看在他还挺开心的份上。
*
“茯苓。”刘宣良咀嚼着这个名字,他确信,自己从未听过对方的大名。
茯苓笑道:“刘老师,久仰大名。感谢你这么久一直辛辛苦苦保护我们的小凤凰,承受的压力各方面都很大吧?师德高尚,我很敬佩。”
此话一出,零零碎碎的议论声就不可避免地响了起来。
刘宣良心知这是对方在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但要一个好人自证清白何其艰难,反观茯苓,却只要一句含糊不清的示好,就能引发大量的猜忌。
“保护学生是我的责任。”刘宣良直视着他,“他是我的学生,其他人也是我的学生,我有什么必须要把他排除在外的理由吗?”
“确实,确实。”茯苓悠悠然转过头,对身后的妖物朗声道,“你们说,刘老师这样做得对吗?”
妖物们哄堂大笑,七嘴八舌道——
“做得对!”
“那可太对了!”
“刘老师这样的人越多越好,这样我们妖早晚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啦!”
还有妖在怪笑着重复茯苓的话:“师德高尚,师德高尚!”
眼见着刘宣良不受影响,依然是一派无动于衷的模样,茯苓将手中的手机转过来,把直播的画面亮了出来。
*
这是一个明亮的大厅,右上角标注着“穹海说法”,是本地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节目。
一脸病气的文弱少年坐在嘉宾的椅子上,旁边是端庄沉稳的主持人。
她的气色看上去非常差,仔细一瞧,是因为她连妆都没来得及化,在镜头下更显憔悴——仅从这点细节就能看出,这次新闻直播有多么的突然。
少年的旁边,正挂着字幕——
【罗颐州】
【罗氏集团下属穹海月蔓实验室总负责人】
镜头偶尔会出现剧烈的晃动,可见拍摄地点并不算很安全。但主持人的素养极佳,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严肃地面对镜头,一丝慌乱都没有。
“您对目前的情况有什么看法呢?”
少年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我们先前评估出来,林暮晃体内的火凤凰一旦完全苏醒,最高可以达到九阶,就目前来看,我们穹海市暂时没有任何能抵挡的手段。”
九阶!
连刘宣良的背后,都有学生惊呼出声,那声音中充满恐惧。
罗颐州继续道:“我对陨日一直抱有相当程度的尊敬,但这次……我坦白说,我非常失望。我们罗氏早早就向学院提出了申请,要求将危险人物移交给我们实验室收容,我们罗氏有这个底气,更有这个能力。但陨日无端拒绝了我们正当合理的要求,甚至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四次五次——拖到现在,终于酿成大祸。我不理解陨日的做法,但我认为,陨日方面是需要对此承担相应责任的。”
刘宣良的手慢慢地攥了起来,直至成拳。
主持人继续道:“林暮晃现在的移动轨迹,我们正在全力捕捉中,有消息称他正在攻击你们罗家的月蔓实验室——请问罗先生,您对这种情况有预料吗?”
镜头适时地切换到了外景,记者声嘶力竭地大喊道:“这里是罗氏集团的月蔓实验室,您所看到的——”
轰隆!
巨大的烟尘从被爆破的玻璃窗里翻滚而出,火光四起。
记者不得不再次提高了嗓门,频频发出了破音声:“您所看到的是——”
大地轰鸣震颤,端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惨叫一声,画面天旋地转,很快就中断了。
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主持人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观众朋友们,穹海月蔓的安保措施是非常到位的,里头收容了大量的妖物,供研究人员进行临床研究,但就目前来看,在林暮晃强大的异能面前,实验室的防护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果实验室被破坏,妖物外流,后果将不堪设想……林暮晃选择在这个时候攻击实验室,具体原因尚且不知,希望我们的外景记者能够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快将真实原因调查出来。”
同一时间,在看到外景镜头后,罗颐州脸色大变——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此刻的心绪动摇。
不多久,他打断了主持人的话:“抱歉,我想回去看看舍妹。”
主持人表示理解。
罗颐州起身,但在起到一半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镜头微微颔首:“如果能挺过这次危机,舍妹能够安然无恙,我愿意捐赠给慈善基金组织三十万支诱捕剂和五百万支瞬时止血剂,帮助大家共克难关……”
他以救世主一般悲天悯人的姿态道:“愿天佑穹海。”
*
茯苓听得乐不可支,妖物们虽不知他在笑什么,但还是配合着一起大笑。
一时间,“嘿嘿”、“哈哈”、“嘻嘻”乃至“桀桀”等奇怪的笑声,不绝于耳,宛如万鬼齐哭。
“我只想知道,现在,刘老师后悔了吗?”茯苓微微一笑,骤然放低了音量,满含嘲讽和恶意,“后悔……没有早点杀死他。”
这句话比蚊子嗡嗡声大不了多少,但对一个全神贯注的七阶强者来说,足够了。
“闭嘴吧。”
凌厉的气流打破了双方的胶着状态,蓝紫色的色斑如同极光一般悬置在天空中,伴随而来的是刘宣良的厉喝——
“老师就是要相信学生的。”
他的学生,不会背叛陨日的信仰。
*
【终于到这一天了,哎……】
【我竟然反而松了口气,省得一直提心吊胆,惦记晃子什么时候会暴露……之前都是鹤老板在给他打掩护,说是自己身上仙鹤的味道,但一直这么装也不是个事啊】
【但怎么说,这个时间段爆出来,实在是……我开始担心了,之前把晃哥的位置捧得太高了,现在揭露他的身世真相,舆论不会反噬吧?】
【这还用想,肯定的,“造神再毁神”的保留环节这不就来了呗】
【其实日哥的定位一直蛮尴尬的,唉,既不算人也不算妖,算是两不沾,罗颐州都暗搓搓地嘴他……越想越气,怎么会有反派这么恶心啊(眉头大皱)】
【反派不恶心,那还叫反派吗?[滑稽]】
【我看那段真的要看吐了,葵葵明明是被他找茯苓抓回来的,现在他倒是反咬一口,说“妹妹年少不懂事被妖蒙蔽,好说歹说无用,只能先把她带回来保护起来”,我真是??啊???草啊,葵葵根本没把你当哥,你不要腆着脸给自己脸上贴金好吧!】
【不妙啊,罗颐州这坏种是真能骗,加上妖这边本来就把晃子当自己人看的,晃子体内封着火凤凰也是事实……呃,这下是不想反也得反了吧……】
【逼 上 渡 缘 山】
【说到这里,晃子进实验室之前,有个炮灰偷偷打开摄像头的特写。接下来,他们估计要要加大力度刺激晃子了。晃子一旦失控,不就着了道?】
【我对罗家的恶心已经压过了对日光的嫌弃了(握紧拳头)如果日光能把罗颐州的头打爆,我愿意承认他是葵葵的正牌男朋友……承认个一天吧,不能再多了(闭眼)】
【不过我是真的惊了,日哥原来这么有名啊?一说林暮晃,感觉大家都认识一样,主持人也没另外解释这是谁……】
【一看是个葵厨我懂了,是不是前头都跳过了,直接跳到葵妹出场开始看的?前头其实有好几次侧面写过日哥的名气不低了,有人专程来陨日,指名道姓就要日哥接任务】
【(然后心甘情愿被宰)】
【(再心甘情愿把日哥推荐给别的冤大头)】
【我说句公道话,虽然我们平时老狗晃、狗光地叫,也晓得他私底下是个啥德行,但平心而论哈,抛开他狗的那一面,这小子是挺遭人恨的:天才少年,史上最年轻的四阶,未来大概率要接任安全署的新一代异能者领军人,陨日的优秀学生代表(这TM全校一年就出那么一个的,全国媒体都在怼着报道),最关键的是,他老婆还那么棒……传播要素拉满,不出名才奇怪吧?】
【还有一点,呃我真的不想承认,但晃子确实能说得上是大帅哥……】
【不要再夸情敌了,我只想知道葵葵好不好(流泪猫猫头)从学院出去以后,葵葵就一个镜头都没有了,为什么!不管当人还是当妖,狗晃,你快点把我老婆救出来啊!】
*
严雪卿心事重重地走在后头。
突然间,她本能地一挥手——
冰刺!
刺骨的凉意铺天盖地展开,冰晶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根又一根地拔地而起。
纯净的锥形冰晶闪烁着寒冷的彩虹色,如梦似幻的幽蓝色泽粼粼地跃动着。
“呜——”
那突然偷袭而来的黑影被扎了个正着,发出了一声令人悚惧的鸣叫声。
那是一只拥有着黑白色羽毛的鸟类,翅膀展开后足有一人高,钢铁般冰冷的喙不断地张合着,隐约还能看到混合着血液的新鲜碎肉。
一只吊牌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上头标注着一个陌生的研究员名字——想必是还没见着面,就被这只妖给吃掉了。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在那只鸟绵密厚实的羽毛下,探出的竟然是两只属于人类的长臂。
尽管覆在骨肉上是如同树皮一样干枯的皮,这让这双“手”看上去更像遒劲的干瘦鸡爪,大鱼际的位置格外突出,覆着厚厚的茧子。
但从灵活性来说,毫无疑问,这是“人类”的手指。
它一把抓住扎在身上的冰晶,喉咙里发出尖锐的鸣啸,随后一把拔出——
妖物的血液喷溅在墙壁上,发出“嘶嘶”的腐蚀音,令人头皮发麻。
“是鴸鸟……又是古籍上的妖,平时一个都见不着,怎么这里扎堆出。”
严雪卿这会儿都有些麻木了,一路走过来,她的内心至此只剩下“杀杀杀杀杀”,妖物层出不穷,数量多得不可思议。
搁平时,看到这样的稀罕物,她少不了要大呼小叫一番,但现在,她只是抬起扇子,机械地释放快要干涸的异能:“落雪。”
狂呼的寒风中,密密麻麻如暗器一般的雪花向鴸鸟喷涌而去!
鴸鸟抬起头,兽类的瞳孔中是无动于衷的残忍和冰冷。它遮天蔽日的翅膀拍打着,鼓起一阵劲风,再次风驰电掣地扑来!
然而,它的目标并不是严阵以待的严雪卿。
在即将扑到她面前时,鴸鸟的翅膀一阵拍打,猛地改变了方向,冲着背对着他们的林暮晃飞去了。
——这家伙,会骗人!
当鴸鸟的速度一下子提升到她根本无法捕捉的程度时,严雪卿才明白过来:刚才,鴸鸟是在故意藏拙。
它刻意收敛了自己的飞行速度,好让他们做出的错误判断。然后,它在扑食的时候骤然加速,速度一下子提高了两倍不止——这就足以打得一个人措手不及了。
严雪卿眼睁睁看着鴸鸟便扑到了少年的身上,尖喙如钢钉一般穿透了过去!
*
在她满脸发白的注视下,那道虚影逐渐消散。
毫发无伤的少年从高空一跃而下,一击而下!
严雪卿瞳孔一缩。
——好快的速度!
“咣”一声,钢管断成两截,足见林暮晃这一击的冲势。
鴸鸟哀鸣起来,两只类人的手疯狂地在身上挠动,身体像一颗保龄球一样翻滚着,在墙和地板之间冲撞、弹射,仿佛是想靠这样的方式把身上的少年甩开。
哗啦啦,椅子被碾压成碎屑,桌子被撞得开裂,地板砖粉碎,暴露出了下头苍白的水泥和钢筋。
“别碍事。”
少年一拳抡下。
在被气流席卷得飞舞的漆黑发丝下,他的眼眸无悲无喜,冷静地俯瞰着眼前的一切。
轰隆——
地面一寸寸向外皲裂,一圈圈不甚圆润的弧度向外扩散,宛如湖中心翻涌的涟漪。
鴸鸟不动了。
数秒后,黑白色的羽毛焚烧了起来,炸成了一片齑粉,和灰尘混合在一起,悠悠地向四面八方飘散开。
少年的指腹抵住地板,慢慢抬起头,脸上多了几道细小的血痕——是刚才鴸鸟挣扎时飞溅的石子划破的。
虽无损于他的俊气,但配合着耳畔边垂落下来的黑色发丝,看上去颇有种凌厉又血腥的残酷感。
“阿晃!”
严雪卿的脚迈出了一步,又停住了。
不知道为何,这样的林暮晃,让人感觉……无法靠近。
心脏像是发了狂的兔子一样咚咚跳蹿个不停,肾上腺素在催促着全身肌肉做好逃跑的打算——在这种全方位的恐怖气氛碾压下,她简直想放声尖叫。
“雪姐,到此为止吧。”
站在走道的另一侧,他像是要彻底融入黑暗中一般,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凝视着她。
“你走吧,你家里还在等你,别让他们等太久了。”
她下意识望向旁边玻璃碎裂的窗口,通过这不大的一方孔洞,她看见直升机的舱门开着,管家正一脸焦急地对她说着什么。
在螺旋桨的噪音下,她什么也没听清楚,但一阵莫名的流泪冲动涌了上来。
等她将头再转回来时,走道的尽头已经空无一人了。
*
之前,少年的攻势堪称破竹,但走到这一段路时,他像是提前预感到了一些事,步伐一下子慢了下来。
又走了一阵,在那道人影出现在视线中时,他停了下来,像是平日寒暄一般开口道:“等我很久了吗?”
“也没有。”对方顿了顿,“其实我是希望,最好别在这里跟你碰上的。”
披着仙鹤披风的少年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阿晃,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
他亮出手中的仪器,上头的数字不断地跳动着,好一会儿,才趋于稳定——
【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