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迟迟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长睫一颤,忽然醒来。
静静地看着她,澄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容。
“我做了一个梦。”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梦见, 我们住在草原,傍晚时我赶着牛羊回家,你洗手做菜,我拿了一根竹笛在屋外的石凳上一边吹,一边看缓缓落下的夕阳。日子过得那样慢,又那样快……”
转瞬便是白发苍苍。
迟迟安静地听着, 仿佛也听见了那悠长绵延的乐声。
她将脑袋枕在榻边, 轻笑着看他,“那, 我们约好了,等孩子都长大了,我们就去亲眼看看。去看大漠的雄鹰, 草原的候鸟,海底的珊瑚,悬崖的宝树。你陪着我, 好不好?”
“好。”
十月怀胎,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
迟迟迷茫地看着四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身旁都是云雾, 分不清方向, 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忽然, 袅袅的云雾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女子的倩影。
宛若当头一棒,迟迟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她的眼眶顷刻湿润。
“娘亲娘亲!”
就在穿过那片迷雾的瞬间, 她的发髻散落下来,头顶出现了荞麦花编织的花环,雪白的花瓣随风摇曳。
重新变成了那个依赖母亲的少女,她紧紧地伸出双臂,抱住女子的腰肢。
苏寒璧也笑着抱住了她。
“看看我的小年糕长高了没有?哎呀好像吃胖了。”
苏寒璧捏着她的脸颊笑了,容颜一如多年前般年轻温柔。
“才没有!”
迟迟拿脸颊去蹭着苏寒璧的手心,娘亲香香软软的像是天上的花仙子,跟记忆里一样美。
“娘来接你回家了。”苏寒璧轻声说,“爹爹也在家中等着呢。”
“爹爹?”迟迟看向娘亲身后,在那浓雾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却始终看不清具体的样貌,只有一袭乌发泼墨般倾泻了全身。
苏寒璧牵住她的手就要向那个男子走去。
没走几步,迟迟却停下来了。
“对不起,娘亲。”
嘀嗒,嘀嗒,晶莹的泪水坠落在母女交握的手上。
迟迟眼中满是不舍,却慢慢松开了手,“接下来的余生,小年糕要跟另一个人度过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苏寒璧始终温柔地看着她,“只有这一次选择的机会。跟娘亲离开,我们一家三口永远,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娘亲,我已经长大啦。”
迟迟揉着眼睛,笑着说,“我懂得爱一个人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我想守护他,想要留在他的身边。没有我,他的世界会很孤单,很冷清的。”
“而且,我已经和他成亲了。”
“是小和尚吗?”
“娘亲还记得他?”
苏寒璧笑着,眼里隐隐有泪,“如果是他娘亲可以放心了。可惜,为娘不能亲自送你出嫁。那就让为娘最后为你绾一次发吧……”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四梳梳到……”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清冷低沉:“时辰到了。”
迷雾瞬间散去,周围像是坠入了永夜,漆黑一片,也没有了娘亲的声音。
迟迟心中万般不舍,忍不住扭头看去,苏寒璧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薄,化成一缕轻烟飘散开来。
迟迟伸手想要挽留,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她追着烟雾飘散的地方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一脚踩空,猛地惊醒。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
春雪激动不已,连忙叫人:
“快,快去禀报官家,就说皇后娘娘醒了!”
……
迟迟不敢相信那个憔悴的人是施探微。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下巴上还有零星的胡茬。
一贯雪白整洁的衣袍很是凌乱,踉跄地走了过来,只是还未接近床榻,身子一晃便倒在了地上。
但他依旧艰难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
“别再离开我。”
他的唇瓣在颤抖,声音也是嘶哑的,带着一丝淡淡的恨意开口道。
“若不是他们……”
迟迟立刻明白他说的他们是谁。
方才她已经从春雪口中得知,她在生产时突发晕厥,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好在一对龙凤胎平安无事,被抱到偏殿由乳母照看。
迟迟反握住他的手,温声细语:
“探微哥哥,不要怪他们。”
“要是你回不来了怎么办?”
施探微额头紧紧抵着她的手背,头发散乱下来,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梦到娘亲了,”迟迟说,“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她想带我离开。但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家。我想留下来,留在我的爱人身边,陪伴着他。探微哥哥,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施探微平息了一下,这才抬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在一点点慢慢恢复往昔的红润。柔嫩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示意他安心。
“探微哥哥,别担心了,”
她感到手指被打湿,他竟然在哽咽,他从未如此失态,如同被钝刀割着心脏,出口就是哭腔,很努力克制了,才能吐字:
“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春雪说,在她呼吸逐渐微弱,太医宣告回天乏术的时候,施探微竟然打算服毒自尽。若非崔氏以死相逼,他也许就随她而去。
当时所有人都在苦劝,若非长孙玉衡让他再等一等,差一点酿成大祸。
“不会再让你这样痛了。”
这样的代价他承受不起,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如果这一次让他得到后再失去,他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施寒玉上天入地都无法救回,被他亲手杀死的爱人。
他与施寒玉又有什么区别,是他让她承受这样的苦难。
“所有的惩罚所有的代价我来承受就好。为什么是你……”
迟迟心疼地捏住他的手指,“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探微哥哥,振作起来,好么?孩子们需要一个父亲,天下人需要一个君父。”
施探微控制住那种心痛到呼吸不过来的感觉,眼睛湿润地看着她,“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不离开。”迟迟眨眨眼,撒娇道,“我好饿,想吃小笼包嘛。”
施探微:“我给你做。”
他面容平静地走了出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脚步是有多么虚软。
斗转星移日升月落,那一天他被浓重的恐惧包裹,怕她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再也没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向他奔来,紧紧抱住他,喊他探微哥哥。
她吃过小笼包后就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施探微呼吸放得很轻,忍不住以手指隔空描摹她的五官,克制着浓烈的情感。
“看看我吧。我想你多看我一眼。”
迟迟睁开眼,叹了口气,说,“官家,再这样下去,我要被传成妖后了。”
“朕看谁敢。”
迟迟咬了咬唇,望着他笑。
……
一个寂静的雪夜,他忽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去摸身畔。
却是空空如也。
他眼眸有些空,里面氤氲着灰绿色的雾气,妖异无比。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捂住面庞,喑哑地笑出了声。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象。
他从来都不曾找到她。
那一年那个孩子的尸身,他亲眼所见不是吗。
这之后的重逢,大婚,洞房花烛,乃至于这段时间的相依相伴。
全都是他得了一场怪病而幻想出来的。
他后宫中的妃嫔也不是被遣散,而是被他杀光了。
胆敢议论的官员也全都被他杀了。太后以及崔氏一族,也被他下令诛灭。
他的臣子们怨声载道,都说大庆的气数将尽,他是继施寒玉后,又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他不在乎。
天生异瞳者,果然翻天覆地。
他施探微从来就不是一个明君。
他是一个杀人如麻,嗜血如命,众叛亲离的暴君。
今夜。
他将亲手终结这一切。
少年披散着乌发,取下墙壁上悬挂的宝剑。他赤着脚,噙着优雅从容的微笑,走出了太极宫。
迟迟不过是去看了孩子一眼,谁知回来就见到这样一副景象。
少年赤脚站在雪地之中,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冰寒一片,十分陌生。
“探微哥哥?”迟迟毫不吃惊,她打量着他,“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得了风寒怎么办?”
听到这道声音,他的身体重重一颤。
恍惚了一瞬,视线慢慢地聚焦,定格在她身上。像是猛然间魂魄附体,眼中有了神采,脸上却一下子血色全无。他还把剑往身后藏了藏。
“小年糕。”
就连声音也像是被冻惨了,有种凄苦冷硬的味道。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迟迟从他手里取下长剑,用力扔到地上,十分生气地说,“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成天搞这种打打杀杀的,你以为这里是戏台子么?”
“我……”
施探微一眨眼,万千情绪被掩藏在长睫之下。
“对不住。”他干涩地说,“我就是太想你了。一见不到你就……”
天天看着还不够。
迟迟被肉麻到了,推着他的腰往回走。
“回去回去。”
一碰到她就抖了下,他身上也太凉了,就跟冰块似的,回去非得好好洗个热水澡不可。
一路走过去,道两旁呼啦啦跪了一堆的人,都在瑟瑟发抖。
罗赤捂着手臂,鲜血从指缝中渗出,还好方才他躲了一下,伤的不重。
迟迟眼皮一跳,忍不住看向施探微,还以为他是闹着玩。竟然真的伤人了?
翌日,江从安苦笑道:“娘娘,官家近来好似有些不对劲。”
从江从安的话里她得知,这大半年来官家处理政务依旧勤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强压的烦躁。
唯有在显眼的地方摆上她的物品,或者隔一段时间就汇报皇后的动向才能平静下来,继续与臣子们议事。
私下里都在传,不会是皇后给他下蛊了吧?
听到这些事,迟迟甚至有种预感,那时她要是真的跟着娘亲走了,大庆也就完蛋了。
从前,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他越来越多的异常告诉她,她之前所做的那个,文武百官全都死在他剑下的梦,或有一天会成为现实。
那个契机就系在她的身上。
于是,她开始积极地养生。
时不时还会拉他一起。
她开始学习跳舞,强身健体。胡旋舞、霓裳羽衣、绿腰舞、惊鸿舞……
一开始臣子还有所不满,认为皇后狐媚惑主。不过看着官家周身的阴沉消减不少,做出的决策愈发圣明,也就慢慢不甚在意了。
唯有一点。
皇后一旦有什么小病小痛,官家立刻就会推掉手头的政务,衣不解带地照顾于她身畔。
一定要等到她活蹦乱跳了才肯放心。
这对夫妻的腻歪劲儿在大庆,不,哪怕是在历朝历代的史上,都堪称罕见。
眼不见心不烦,崔氏收拾一番,便到大菩提寺久住去了。
实在想孙子孙女了,才会回来一趟。
广陵王呢,倒是回京过一次。
他格外喜欢龙凤胎中的小公主,任由她爬上自己的膝盖,口水流得到处都是。还做了许多奇巧的木头玩具送给公主。
摸着小公主毛绒绒的脑袋,施见青压低了声音,不怀好意道,“叫声爹爹来听。”
小公主:“皇叔。”
施见青耐心哄:“爹爹。”
“皇叔。”
“爹。”
“叔!”
“爹!”
“叔!!”
于是一大一小在那较起了劲。
直到帝后现身,小团子立刻撇开施见青,屁颠屁颠地冲向了父皇,扒拉着父皇的大腿让他抱。
施探微只好勉为其难地弯下腰,将女儿抱了起来。
迟迟看着女儿亲亲贴贴一气呵成,不禁摇头。
小家伙自打生下来就十分亲近父亲,仿佛要补偿给她父皇双倍的爱。
起初施探微还有些不适应,逐渐便习惯了。
总是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揽着妻子,眼中带了点笑意,“这一次,她定能平安喜乐地长大。”
小公主虽然亲近父皇,却更加喜欢母后的怀抱,母后总是香香软软的,就像是天上的仙女。
公主牙都没长齐,咿咿呀呀挥舞着胖胖的小手。
“母后是天上的仙女!”
“父皇是仙君!”
施探微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尖,低低道,“父皇是装成仙君的恶鬼。被仙女点化,从此洗心革面,一心向善,不敢再作恶。”
小公主不信,父皇这么温柔怎么可能是恶鬼呢?
她闹起了脾气,非要黏着父皇一起睡。
施探微冷酷无情地拒绝了,表示要跟她的娘亲一起睡,赶她去跟哥哥睡。
“父皇不疼团团了,团团要去跟观音娘娘告状。”听娘亲说观音娘娘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比父皇还厉害呢,哼哼。
施探微莞尔,理了理女儿的衣襟,看着女儿清澈懵懂的双眼,微微一笑:“世上没有观音菩萨。”
小公主一愣,随即“哇”的一声就哭了。
扭着小身子扑进母后的怀中,哭得那叫一个水漫金山,伤心欲绝。
是夜,母女两个把他关在了凤仪殿外。
施探微摸着下巴,白皙的脸上依旧是冷静从容的表情。在殿外踌躇片刻,直到深夜也不见门开,实在无可奈何,这才甩袖离去。
隔日亲手铸造了一尊观音佛像,又沐浴焚香后送至凤仪殿,才得以重见妻颜。
“神佛……”
月朗星稀,他望着夜空喃喃,“若是世上真有神佛,将来我也会永堕地狱吧?”
势位至尊,四海臣服,他的双手染满鲜血,脚下尸骨无数。到了清算的那一天,他这污浊的灵魂终将不得解脱。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真相会被他带入黄泉地狱之中,永生永世都不见天光。
“不论是往生极乐,还是永堕地狱,我都与你一起。”
他的手被轻轻握住,妻子倚靠在他的肩头,脸上露出一个温柔而甜美的笑容。
她仿佛从始至终都知道一切,又仿佛一无所知。
用那种平淡的语调,吐出那让他震撼,又无比安心的四个字。
“永不离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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