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请官家收回成命。”
陈御史首当其中, “若官家一意孤行,臣唯有以死相谏!”
他扭头看向那盘踞着龙形的巨柱,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但是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官家的声音。
放在以往, 官家必然会亲自走下御座,将他搀扶而起, 颇为怜惜地长叹一声“何至于此”!
立后的旨意自然就延后了。
一片死寂。
唯有那戴着玉戒的雪白手指, 在扶手上轻轻叩动的声响。
跪在地上, 久久不得回应的陈御史脸色发白,官家待他们这些敢于死谏的言官向来十分宽容,对于他们的谏言无不采纳, 为何在这件事上就半分不肯退让?!
他又梗着脖子,将方才的言论严肃地重复了一遍, 大意就是立后当立贤, 年家虽是书香门第, 这年小姐却是落选秀女, 在宫里做过宫奴, 祖上规矩,宫女不能越级晋封,何况一跃得到后位!
更何况,此女早前便与广陵王不清不楚,必定德行不佳,岂能母仪天下?
他这一番理论, 得到不少臣子附和, 以他为首, 跪倒了一片。
“请官家收回成命!”
然而上面的人许久没有回应,就像感受不到任何的压力。
君臣正僵持不下之际,轻轻的一道笑声响起, “朕若不应,爱卿当真会以头撞柱,让朕的议政殿血溅尺?”
那含笑却略带质疑的语气,瞬间让陈御史上了头。
可以侮辱他的人格,绝不可侮辱他的气节!
他双目一瞪,卯足了劲就要冲着那柱子撞去,他就不信,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还不能让官家改了主意!
只是,刚要冲出去的瞬间就撕拉一声,他的袖口被人拽住,生生撕裂开来,唯有一丝布料颤巍巍地相连。
所有人,面如菜色地看着这一出。
而陈御史刚刚萌发的以死相谏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长孙玉衡手里拽着陈御史的袖子,眼角余光分明看见施探微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连忙将陈御史抓得更紧,以免再被那位给刺激到,真的闹出了人命。
他低声道,“大人,何至于此啊!”
“官家心意坚决,你为臣多年又不是不知,他看似温和,性格却甚是强硬。就怕你豁出这条性命,也毫无作用,不如先冷静冷静,想办法徐徐图之。”
陈御史定睛一看,这拉住自己的大臣,竟是新上任的御史大夫。
这御史大夫一职,位同副相,而长孙玉衡,乃是前丞相兼帝师——长孙道隐的嫡子,亦是他的亲传弟子,官家系出同门的师兄。
此人是官家特地从梦随郡请回,入朝第一天便接任御史大夫一职。
归云岭惊天大案的破获,他功不可没,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前途无可限量。
这台阶都递了,陈御史便顺势往下爬。他下意识看向御座,期待看到官家追悔莫及的表情,但——
那位少年天子撑着下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中隐隐一丝失望,似乎在说,太可惜了。
陈御史紧绷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他是哭着走出议政殿的。
以袖掩面,伤心至极。
官家从前,十分宠信包括他在内的刚正不阿的言官,对于他们的谏言,哪次不是虚心接受?
他们对官家的爱戴敬慕都是打从心底里的。可是方才,官家竟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拦都不拦一下。
陈御史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被渣男辜负了的柔弱女娘,哭得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太极宫
听闻陈御史哭着出了宫门,施探微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他沉吟片刻,缓声道,“从安,快把朕的琉璃夜光杯取出来,赐给陈爱卿。陈爱卿死都不怕,何等不可催折的人物,这泪水可比鲛人泪还要珍贵,定要珍藏起来才是。”
他脸上的笑容装都懒得装一下。
“……”长孙玉衡轻咳一声,“官家,您就不怕陈御史当真……”
施探微摆了摆手,莞尔道,“爱卿也太严肃了,朕不过开个玩笑。”
“……”长孙玉衡颇为无奈,“官家心情甚好?”
“可是因为年小姐?”
施探微唇角勾着浅淡的笑意,他不否认,就是默认了。
“臣有一惑。”
“但说无妨。”
“当初在归云岭,官家明明早已部署好一切,为何临时有变?”
突然改了旨意,不得杀害老弱妇孺,只追究主从犯,认罪者即刻伏诛,可留全尸。
但有反抗者,杀无赦,不留全尸。
施探微温和道:“绝对的权利是需要遵守礼仪的。否则朕如何治理天下?都是无辜性命,行善积德罢了。”
“……”长孙玉衡勉强认可,默默点头,“臣还有一惑。官家和广陵王身上的蛊毒,您明明已派臣暗中寻访医者,解去大半,为何还要杀了风擒雾?”
“官家此举,是否太便宜那人了?”
那蛊毒的厉害,长孙玉衡再清楚不过,当初就是他为俩兄弟寻到的解药,再由官家以太后名义悄悄送至广陵王府,替广陵王解毒。
性命相连的作用,早已消去了大半,即便风擒雾猝死,他们也不会有事,只是会受到残毒的反噬,痛得死去活来罢了。
官家杀风擒雾时,早该想到这一点,为何还是下手了?
长孙玉衡颇有些不赞同道,“官家何必当场杀了风擒雾,只需再等几日,将蛊毒全然从体内逼出,也不必受那噬心之痛,损伤龙体。况且那厮作恶多端,一剑毙命,太过便宜他了。”
施探微笑而不语。
“风擒雾生性狡诈,朕也是怕夜长梦多啊!”他声若碎玉,动听无比,“再说,只要能达到目的,那点痛又算什么?”
长孙玉衡蓦地想起,当时在场的,还有年家的小姐。
官家所说的目的,自然指的是年小姐的一颗芳心了。
不过,若那点痛……指的是心脉俱断,缠绵病榻十天十夜昏迷不醒的话……
长孙玉衡由衷道:
“官家的心性真是一如当初般狠决,臣等自叹不如!”
这对旁人狠可能还不难做到,可对自己都狠毒至此,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是以,长孙玉衡真心实意地佩服。
“不光大人佩服,小女也很佩服。”
一道轻灵的少女声音忽然传来,刚才还出现在话题中的年小姐端着托盘,对着齐刷刷看过来的君臣一人,嫣然一笑,如风曳琼花。
她轻轻地说,“不知官家,可能与小女细说说,官家成功骗过小女的那一刻,是何感想啊?”
江从安跪在一旁,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奴才没有拦住小姐。奴才死罪!”
施探微摩挲玉戒的举动停止了。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坐直起来,定定地望向少女。
长孙玉衡第一次在少年脸上,看到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瞬间凝固,明知不该笑,却实在忍不住,连忙低咳一声作为掩饰,把头低了下去。
迟迟沉着脸,将托盘重重地往案上一放,看都没看施探微一眼,转身就走掉了。
施探微不过僵硬一会儿,很快就恢复成一贯的从容模样。
他换了个姿势,不动声色,又摩挲起了大拇指上的玉戒。
“官家……不追出去看看么?”长孙玉衡的声音带着笑意。
“朕乃九五至尊,追着一个小娘子满宫跑,叫人见了像什么话。”
施探微面不改色,他眸光随意往案上一扫,见是一碗药膳,色泽极佳,一看就是精心熬制。
还有一份小笼包,白白胖胖地码在碟子里,看着就让人食欲倍增。
长孙玉衡暗自摇了摇头,那小娘子走时气得极狠,师弟恐怕有的哄。
谁也受不了被心上人这般算计吧,不过,能看到这个一向胸有成竹的师弟吃瘪,他还是很开怀的,今晚都能多吃一碗饭了。
少年修长雪白的手指拈起一个小笼包,轻轻咬了一口,他唇边的笑意变深了一些。眼神淡淡地看向长孙玉衡,“爱卿可要尝尝?”
这未来弟媳的手艺,自然是要赏脸的,长孙玉衡矜持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一个小笼包,以袖遮掩,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食物刚入口,他的脸色就是一绿。
施探微托着下巴,笑吟吟望着他,似乎在观察他的表情,“好吃吗?”
长孙玉衡一僵,半晌,点了点头,又听见他轻轻地说:
“那爱卿一定要一口不剩,好好吃完。”
长孙玉衡强忍着喉咙的不适,面如菜色地在皇帝的注视下,将那个小笼包一口一口吃完,整个过程痛苦无比。
一走出太极宫,他便扶着墙,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江从安吓了一跳,“大人您……”
长孙玉衡吐完,还能掏出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缓缓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后,你们官家有口福了。”
从安丈一和尚摸不著头脑,真有那么难吃啊?
——
迟迟还不知道她的小笼包给君臣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她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对施探微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这家伙的心眼子就像马蜂窝一样多!
连她的心都要算计,真是太可恶了!
迟迟实在伤心,他一直没现身的那几天,她可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如果他是假死骗了自己,那当时他流的泪,对她说的那些话,也全是做戏吗?
越想越气,她恨恨地对一旁的春雪说,“收拾东西,准备出宫。”
“啊?”春雪有点傻眼,“小姐与官家两情相悦,不日就要封后,此时出宫,不就是抗旨么?”
她想的很简单,能做皇后,谁稀罕区区一个广陵王妃啊?!
迟迟却很坚决。
皇后又怎样,她才不会嫁给一个骗子。
大骗子!
“小年糕,”
这时,一道好听的声音响起,片刻前说不会追着人跑的皇帝,此时正站在殿门口,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他曲起手指,轻轻在门上敲了几下。
“你睡了吗?”
“已经睡了!”
她很快回嘴。
外面静了一下,带着笑意的声音徐徐响起,听上去颇为诚恳,“唉,在下知错了,在下不该对小姐有所欺瞒。今次是特地来给小姐赔罪的。请小姐赏脸,就见在下一面吧。”
春雪看看门外,又看看迟迟,震惊不已。
难道官家和自家小姐平日里,都是这么相处的吗?这跟寻常的相恋之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啊。
“官家请回吧。”
迟迟一张小脸写满了冷酷无情,“臣女要歇息了。”
“……”
施探微轻咳一声,“真生气了?”
迟迟都无语了,这事搁你身上你不气啊?
门却忽然被人一把推开,少年身形如玉,大步走了进来。
一袭胜雪白衣衬得腰线流畅挺直,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春雪不敢多看,跪地道:“官家。”
不等少年发话,她便默默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关好了殿门。
迟迟:“……”
施探微看到桌上的包袱,挑了挑眉,“小年糕这是……?”
迟迟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收拾着。
手腕忽然叫他握住,迟迟挣扎了一下,挣不开,索性放弃,定定地看着他。
他逼近过来,将她圈在身体的阴影里,仔细端详她的眼尾,“你哭过了?”
“与官家无关。”背后就是墙壁,自己几乎是在夹缝中生存,不由得用小手推拒他的胸膛。
“出宫……?你去做什么?”
“另觅良缘!”
这四个字一出他就亲了下来,仿佛蓄谋已久,就等她自投罗网,瞬间夺去她全部的呼吸。
他扣住她的双手,举过头顶,掌心紧锁纤细的腕骨,肌肤都掐红了几分。
勾着她的舌尖激吻,迫她张开嘴承受着他的索取,下巴都要脱臼了。
迟迟身子微颤,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他亲完,冰凉的指腹擦去她唇角的湿润,喑哑逼问,“再说一遍,你想做什么?”
她睁开水盈盈的眼眸,倔强地瞪着他,声音都带了哭腔,“反正跟你没有关系。”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去,温热的唇瓣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的脖颈,却像极了拿着刀威胁。
“再说一遍。”
迟迟不服输,仰着脖子,恨恨地骂他是个登徒子。
“登徒子!”
殊不知这无疑于将脖子往他唇边送了几分,他亮出牙齿,在上面轻轻吮咬。
她身体登时软了几分,气得浑身发抖,却被他强有力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只有一张小嘴是自由的,实在气得狠了,不仅骂他登徒子,还骂他是采花贼,是大淫.魔。
谁知魔字刚出口,就被他更紧地压在了墙上。
少年垂着眼睫,眸光如暗火般灼烫,“这个词,不许说。”
被他眼神中的意味吓到,迟迟闭了嘴,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瞪着他。
这么近看,少年的骨骼轮廓比以往更加清晰,光影斑驳,长长的睫毛覆下浓浓的影。
“那你说实话——”看着这么俊的俊脸,迟迟心气儿顺了几分,也冷静下来,“你当时哭着说的那些话,是骗我的吗?”
他却顺着她的脖颈往上,在耳边吹气,恶劣极了,“你猜。”
“……”
“小年糕这么不相信我,”施探微又亲她一口,直把她亲得要哭了,方才把她从怀里放开,缓缓叹气,“探微哥哥只好带你去看个东西了。”
迟迟不情不愿,却被他强势地牵着手,十指相扣拉去了殿外。
她住的地方离嗟叹湖并不远,只见那个原本是树林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人砍去,变成了一片田地,虽宽阔无比,却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什么都没有。她有些惊讶也更气了,“带我来这干什么。”
施探微望着,又垂眼看她:
“这里洒满了荞麦的种子,来年初秋,便可看到你最喜欢的荞麦花。”
届时花开如雪,芳香十里,满目柔情……
迟迟想象了一下,惊得瞪圆了眼睛。
他竟在宫中,开辟了一个花田……
“花为聘,月为媒。”他忽然微笑着,松开紧握她的手,容色如玉,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
随着这一欠身,一个小宦官驱着羊车,从一旁的小树林里出来,趁着月色徐徐驶近。
到了他们不远处,小宦官跳下羊车,恭敬地跪拜后,将盖在上面的黑色帷布一把掀开。
迟迟瞪大双眼。
只见一整辆羊车都积满了荞麦花,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微光,仿佛绒绒的雪。
深秋时节,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荞麦花?
一阵风起,吹动那些摇曳的花枝,顿时间芳香四溢,一片一片、又小巧又雪白的花瓣打着旋儿从眼前飘过,又如落雪一般,徐徐飘向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顺着月光漂流。
迟迟怔怔看着。只觉生命中,不再会有哪一刻比此刻更美了。
“你许的愿今后我都可以实现。”
“食肆……你想开在宫里,还是宫外?”
无边月色中,白衣少年声线融融,“若是宫外,你想开在哪一处,是城南?城北?城东?城西?”
“哼,”其实她已经有点心软了,但为了面子还是把脸别开,不肯搭腔。
施探微莞尔。
他握住她的右手贴在心口,声线颇为温柔低沉,“不知,只会区区一道小笼包的在下,有没有那个荣幸,成为掌柜娘子的小厨子?”
掌柜娘子,这个称谓深得她心。
迟迟的脸色缓和了一下,唇角都快压不住笑意了,又很快抿成一条线,坚决不去看他的脸。
谁让那张脸太有迷惑性,她定力又不太好。
施探微毫不气馁,将她的手更加握紧几分,力道几乎让她有些疼痛,“若是有那个荣幸……”
“吾定以虔诚之心待你,珍你,重你,敬你,爱你。”
不行,他声音也很好听,得捂住耳朵才行。
刚这么想,就被他捉住了另一只手,两只手双双贴在了他的心口。这下真是避无可避了,只能迎上他的视线。
“小年糕。”
他忽然郑重其事地唤了一声。
额前发丝垂落,少年弯着眼,低低地,一字一句问:
“你可愿,嫁吾为妻?”
他眼底,藏了很深的一抹紧张。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