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砌就摘……摘星楼,朱颜妆成玉搔……搔头。”
李旭斜着头,半个身子斜靠于船尾,双目呆滞,龟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痴呆一般。
他喉咙上下动了动,接着轻声道:“一朝仓皇辞庙日,青锋……”
念到此处,眼角静静滑下一行泪水:“青锋斩却离人愁。”
心有所感后,他无力地将头枕到船沿上,望向犹如泼墨山水一般的天空,或明或暗的星光交织成淡淡光幕,轻轻覆盖在他惨白的脸上。
已不知靠在船尾多久了,上一次清醒时,头顶的阳光宛如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费劲地挪了挪腿,稍微换了个姿势,感觉好多了。
他看了看前方,星光淡淡地洒了一船,船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的五个人,似乎都在昏睡中……也许已经死了,谁知道呢。
数根船桨交错散落在肢体缝隙间,把船板塞得满满的--这不过是一条长不过两丈的小船,船上光秃秃的,连个篷子都没有。
船板下,倒是有一个三尺见方的船舱,里面兴许还有一些咸鱼和长霉的炊饼,人却是躺不进的。
饥饿,于李旭而言,曾是一种传说,在他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即便从济王府中逃出,跟随父王颠沛流离了月余,他也从未忧心过吃食。
现在,他终于感到了饿,真真切切。
但是,比饿更强烈的,是渴,一种前所未有的、暴烈的干渴!
空气,仿佛化成了一双手,死死卡住了脖子,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勾起对水的渴望。
浑浑噩噩之间,脑中闪现过前夜的光景,李旭心头依旧胆寒。
那一夜,怒海狂涛,几乎是在一瞬间,风暴便撕碎了济王府最后一条福船,危难之际,亏得护卫李广洪领着四个水夫子,砍断了捆着这条小船的绳索,背着他跳了上来。
之后,便是无尽的狂风暴雨……
李广洪和四个水夫子搏命般划着浆,总算从福船沉没形成的漩涡中逃了出去。
他们是那场风暴中,唯一的幸存者。
……
海风很大,却没有一丁点儿雨滴,昨日天明时,暴雨便停了。
风助水势,掀起阵阵海浪,浪头把小船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碎裂的浪花洒了一船,又一次浸透了李旭全身。
此种颠簸,之前能让他惊恐,现在则早已安之若素。
身子随船起伏摇摆,恍惚间,他不禁追忆起旧时庭院中,婢女们编织于海棠林下的秋千,也是这样一荡一荡,不多时,落英缤纷,花瓣便铺满了锦衣……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弱了,小船不再剧烈摇摆。
李旭再次仰望苍穹,只见夜空之中,流云交叠错落,依旧是一副龙飞凤舞的画卷,星光形成的光幕,从青冥长卷泻下,在漆黑海面上染了一层明暗交错的流光……
目光随着一道流光,缓缓滑向海面,突然,他看到了一片模糊的黑影!
“岛!那可是一座岛!”瞬间,身体仿佛被灌注了气力,李旭猛然坐直上身,指着远处那一抹黑影,嘶声大吼。
“你、你们,快起来!”他不住拍打着船沿,癫狂嘶吼:“看!看!那是岛,岛!都起身!!”
此刻,他已毫无王孙贵胄的仪态,激动得全身颤抖。
一个、两个……五个,船板上挺尸一般躺着的五个人都有了动静,他们陆续缓缓坐直了身体,一脸迷茫地看向李旭。
“世子,你瞅见了岛......在哪?”船尾那劲装男子揉了揉眼睛,气息有些不稳。
此人是护卫李广洪,他已过而立之年,浓眉大眼,长口厚唇,杂乱的络腮爬满了下颚和双颊。
他本家奴子出身,因为生得魁梧,十三岁那年被点入王府内卫,修习擒拿格击之术,十六岁便做了李旭的贴身护卫,如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了。
“看,那边!那边!”李旭指着那抹阴影,手指微微颤抖。
李广洪眨了眨双目,定睛望去,片刻之后,他哈哈大笑,一头乱发随着笑声抖动。
他面带狂喜,声如洪钟:“是岛,定然是岛!哈哈哈哈哈!”
他扫了眼船板,看向另外四名汉子,扯高了嗓门:“咸鱼们,岛,瞧见岛了!”
“是岛,我也看到了!”,“岛!岛!岛!”,“哈哈哈!”,“得活了、得活了!”
众人喜笑颜开,蓬勃生机充斥了整条小船,原本的绝望烟消云散。
李广洪晃悠悠地站起身子,右臂一挥,指着远处那座岛屿,扯着嗓子大吼:“你们四个,提起神,操起浆,准备登岛!”
俗谚云:“望山跑死马”,那岛虽目力可及,然飘忽于海天之际,却着实不近。
所幸四名水夫子吃的正是海上这碗饭,他们划起船来,舒张有度、配合默契,瞧着并未使出多大气力,几桨下去,小船便往前溜去一大截,不多时,那岛便瞧着近了些。
“咦?乖乖隆地冬,这水也流向那岛,这倒省事了。”一名水夫子边划边说。
“好事嘛!”另一人咧嘴一笑,接话道:“老天爷知道咱肚皮空空,赏了恩典,看来啊,果真能活啰!”
……
约莫一个时辰后,东天破晓,那岛已在里许之外。
李旭站起身,借着破晓的晨光,眺望这座岛屿:
这岛甚为广大,岛上雾气弥漫,无数黑色山峰若隐若现,山形皆如利齿,交错林立,好似把把黑刃,直刺天穹。
群山之间,有两座格外巍峨的山峰,凌绝兀立,直插天际,仿佛把天幕刺了两个窟窿,一眼望去,竟无法窥见峰顶。
群山山腰以下,雾气氤氲之中,隐约有层层叠叠的墨色,远远看着,像是茂密的森林。
小船正对之处,乃是一大片陡峭的崖壁,它如护城河一般,划出了海与陆的边界,浪花不断拍击其上,纷纷碎裂。
“好大的岛!”李旭收回目光,转头望着众人:“尔等可知在何处靠岸?”
“这前方是崖壁,靠不成的哟。”赤裸上身的精瘦汉子划着浆,瞅了瞅前方的岛屿,回头答话。
“近一些,尽快寻得靠岸之处。”李旭皱了皱眉,沉声下令。
众人当下不再多言,自是遵令行事。
李家乃天皇贵胄,大晋朝现下虽已风雨飘摇,然数百年积威犹在,何况护卫李广洪一看便是军武之人,几名水夫子自然不敢违逆李旭所言。
“这岩壁陡峭,世子万金之躯,不宜涉险。”李广洪看向不远处的岩壁,对李旭道:“属下觉得,还是再绕行一段吧,兴许能找一处滩涂靠岸。”
“这悬壁左右绵长,若是绕行,恐多费时日,众人皆饥渴难耐,恐难久持。”李旭指着崖壁,想了想说道:“再驶近一些,如确无登岛之处,再绕行不迟。”
话语间,船又向岛靠近了百余步......
突然,船身开始剧烈颠簸,一阵低沉的轰鸣从船体下传来。
众人一个踉跄,纷纷倒伏,顷刻间,只觉一股巨力摄住了船体,将船打横了过来。
李旭倒卧在船板上,死死抓住船沿,还未回神,便觉船体猛然加速。
此时,四周的海水似乎沸腾了一般,激流飞卷,浪花四溅,小船被海浪推着,如脱缰野马般向前飞速掠去!
“漩涡!”一名水夫子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爷们都把住了!切莫起身,仔细被甩出去!”
“漩涡?”李旭心头狂跳,扭头向外看去:
只见海面居然微微倾斜了,股股水流交缠翻滚,不时泛起阵阵白痕,水花如暴雨般扑面而来,海水正推着船体,朝前方的黑色岩壁猛冲而去!
“打浆!打浆!切莫被吸了进去!!”李广洪双手紧抓船沿,厉声大吼,额头尽是水珠,也不知是汗是水,瞧着也是被吓得不轻。
“来不及了!水流忒急了,某说划桨无用,就算有用,此时放浆下去,小心把船給掀了!”一名水夫子嘶声大吼,此刻,水声轰鸣,他的声音竟有些听不清了。
“这漩涡......瞧不到窝心啊!”另一人支起身子,朝外瞥了瞥,顿时满脸惊惧:“这水……这水……这水是冲向那座岛!那座岛……把海水给吸了!”
“你招子瞎了!”一名上了岁数的水夫子双眼一鼓,厉声怒吼:“啥岛能吸水,还吸出这天大一个漩涡!这个时候了,莫要瞎扯蛋!”
话语间,一个浪头袭来,瞬间将此人头巾扯落,花白头发打着转,湿漉漉地四下乱甩。
“闭嘴,都莫说了!”船首的汉子撅着屁股,趴在船板上不住哆嗦,说话中已带了哭腔:“龙王爷啊,求求您老人家开恩呐,咱媳妇刚怀上,刚怀上啊……”。
又是一道海浪从船后袭来!
这浪极为迅猛,船身被猛然抬起,而后又重重落下,众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巨浪一道接着一道,不断将船身反复抛起、落下......
在水流冲撞之下,船行进得越来越快,此刻,距离那道崖壁已不足百步。
突然,一块尖锐的礁石在前方浮现!转瞬间,船体便从其上飞速掠过!
“咔咔……咔!”伴着一阵尖利的撕裂声,船体如豆腐般,被那块礁石切成两半!
木屑和着水花,漫天飞舞。
众人不及喊叫,便觉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抛到半空,旋即落入了汹涌的海中!
紧接着,一道巨浪扑来,水面之上再不见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