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楣仍被困在钟参创造的空间之中,王亦蓁唯一能获取讯息的方式便是阅读撰录者典章上不断增加的文字。
而琉韵,也用力抬高视线,偷瞄书上的内容。王亦蓁好似故意般将书摆到她将将看得见的角度,这让琉韵很不开心。
琉韵:“话说,钟参这样的变态心理,是打小就这样的吗?”
“我想变态更了解变态吧,琉韵。而且...”王亦蓁熟练地点燃一支香烟,吞吐烟圈。
“你也在他的故事之中。”
“又是那个人教的恶习。”琉韵厌恶地看着王亦蓁抽烟的样子。
“是呀,戒不掉了。”
已是饭点,祥荣村却既无劳作而归的人,也无炊烟升起,若不是时不时传来的叫骂声,残破的外景在路人看来就如荒废许久一般。
残垣断壁中的某块类似房间的建筑内,屋内残破不堪,没有像样的家居摆设,地上堆满了垃圾,墙角的泔水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一群人围着当中的骰盅,紧攥着手中仅剩的几枚铜钱,眼睛上下瞟着,生怕期间有人出老千,亦或是庄家做什么手脚。
庄家掀开骰盅,屋内顿时一片哗然,钟德正懊恼地数着手中的筹码,按今天的臭运气,晚饭大概是没着落了。
下一轮又开始下注了,钟德正正犹豫要不要加注,门口溜进来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胖子,不住地向内张望,终于目光落在了墙角的泔水桶上。
其中一位瘦高的似乎是小胖子的家人,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去去去,出去,别碍事。”
“我不是来讨钱的,是老大吩咐我拿一下泔水桶。”
“那你赶紧拿了滚!”
小胖子应允了一声,临走时,朝屋内做了个鬼脸,算作回赠屋中赌徒们的迎客礼。
祥荣村口。
“你们...你们...停手吧...别打我了。”钟参瑟缩在地上,双手竭力捂着头,抵挡着其他人的拳打脚踢。
“去你的,克死爹娘的小杂种,来我们村给你口饭吃算是便宜你,哪有你说话的分。”
钟参的堂兄钟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又看着周围的人哈哈大笑,钟参想伸手去抹,却被钟杰一脚跺在他瘦弱的胳膊上,用力地碾着。
“疼...”钟参噙着泪说,一边用另一只手绝望地扒着钟杰的腿。
钟杰今年16岁,虽说只比钟参大了一岁,身材比同龄人魁梧许多,更不用说身体瘦弱的钟参了。
“我也,没有办法...”钟参还未说完,周围的孩子就都纷纷起着哄,朝他扔石头、土块,钟参一只手根本抵挡不住,任凭飞来的石块径直砸出一片片淤青。
“对!对!狠狠地打,让这杂种长长记性。”钟杰轻蔑地说。
过了一会儿,掷击戛然而止,钟杰的脚也慢慢松开,钟参以为今天的折磨到此为止了,缓缓睁开眼睛,却看见钟杰他们阴险地笑着,那笑容瘆人,钟参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大,我拿来了。”小胖子拎着泔水桶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嘴里喘着粗气。他另一只手上提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和一只残缺的瓷碗。钟参认得,这是小胖子家黑狗的铁链和饭碗。
泔水桶上萦着几只绿头苍蝇,恶心的气味令钟参忍不住干呕,他仿佛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
钟杰俯下身,提起他的衣领,那是一件浅褐色的麻衣,是他姐姐亲手缝制的,也是他唯一的衣服。
“杂种,今天给你好好上一课。”
钟杰摁住钟参的双肩,那小胖子飞快地把铁链围在他的颈上,又把另一端系在村口的木桩上。
钟参歇斯底里地大叫,竭尽全力地反抗着,小胖子系得很近,他感觉呼吸很艰难,小胖忽然向上一跨,骑在了他背上,钟参扭着身子想把他甩下去,小胖子冷哼一声,猛地向上拽铁链。
“啊!”强烈的窒息感让中华神本能地向上仰头。小胖子玩够了,松开手,钟参便瘫倒在地上。
“看呐,这钟参活脱脱地像条野狗。”一个小孩说。
“野狗?哼!我看他连狗都不如。”另一个讪笑着回答。
钟杰示意小胖子不要动,他把碗放在钟参面前,拍了拍他沾满泥土的头。
“折腾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
他闪开身,另两个小孩把泔水倒在碗里,腐烂的肉糜、菜叶、剩馒头、发霉的水果,混杂着刺鼻的味道盛在碗里,泛油的碗沿还蠕动着几只乳白色的蛆,钟参胃里翻江倒海,他将头拧向一边。
“喂!给你准备了吃的,怎么还嫌弃了?”钟杰揪着钟参的头发质问。
“不要...求求你们...饶了我吧。”钟参恳求说。
钟杰显然不耐烦了,一把将他的头摁入泔水之中。
“给老子吃,废话真多!”
腐烂、恶臭、刺鼻、霉变,涌入他的口腔、鼻腔,钟参猛然抬头,在一片讥笑中强烈地呕吐着。
逸散的云逐渐聚拢,遮蔽了太阳,一滴雨滴在小胖子脸上。
“老大。”他从钟参身上下来。“好像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雨点便急促了起来。
“那行吧。”钟杰瞅了瞅倒地不起的钟参,似乎也失去了兴致。
“今日就到此为止,散了吧。”
雨愈下愈大,旷野里只剩下钟参一人,他仍被拴在木桩旁,躺在地上,泪水随着雨点渗入地表。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钟参本不是祥荣村的人,而是住在钟姓本家的钟家村,出生在一个不富裕但安稳的小农之家,父亲每日下地务农,姐姐同母亲采桑织布。四口人殷实地度日。
打小,他身体便不太好,体弱多病,因此家人格外呵护他,家中的体力活也很少让他掺和。不过,人终不能整日无所事事,家人无意中发现钟参读书的天赋,一目十行,出口成章。在村中家喻户晓,加之钟家村邻里和睦,白日去他人家中借书读是常事。
今年过年时他更是在全村人面前承诺,要参加明年的乡试,然后是院试、会试,进京入仕。
父亲捻着胡须说;“老身有此后嗣,无恐钟家青史无名矣。”
母亲端上热茶附和:“参儿真有你年轻时的风采。”
姐姐也停了机杼:“你小子要真能考出明堂,就算把嫁妆买了我也得供你。”
那天,钟参是笑着入睡的,梦里,他连中三元,不禁含了一抹笑餍。
然而,梦碎了。
钟家村的村长钟乐爷是全村最博识的人,德高望重,藏书也多。他当然欢迎钟参来借阅,却有一个怪癖,让钟参读书时必须跟着他。
“这样你有不懂得地方才能随时询问,这疑问啊,可拖不得,时间一久,问的心就变了,即使再问,领悟的答案也不同了。”
钟乐爷说的有道理,可如果再给钟参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决不会跟着钟乐爷走。
三个月前的下午时分,由于村中新来的客人想要吃竹筒饭,热情好客的钟家村人哪有推辞的道理。钟乐爷便去村子后山的竹林伐竹,钟参便背靠着一旁的大石上翻阅刚借来的《春秋》。
忽然,他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回过头,看见村子的上空升起袅袅的青烟。
“钟乐爷,是不是白叔家又烧牛粪了,都劝了多少次了,村中有客人,人家闻不得这乡土气息,让他收敛点。”
钟乐爷耳朵背,伐竹时又哼着小曲,没听到钟参说什么,钟参于是站起身,想走近点说。
可站起身时,他的视线不再被大石阻隔,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
烧牛粪,会有这么大阵仗吗?
他连忙下山,不顾身后钟乐爷不解的呼喊声,白叔也太嚣张了吧,烧着么多牛粪不得把客人熏跑了?
可绕过山头,他才发现,迎接他的不是白叔故作嚣张的嘴脸,而是一片被大火烧尽的废墟,偌大的村,无一幸免,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从碎瓦中依稀辨认出自己家的位置。
他哽咽着呼喊家人的名字,颤抖的手在残垣断壁中翻找,祈求着千万不要有任何发现。
也许...也许他们一发生火灾就撤离了,也许他们现在都平安无事...也许...
忽然,他听见一声悲恸的长嚎,那是白叔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白叔从废墟中拖出一具焦黑的尸体,腹腔如小山般鼓起。
钟参记得,那是婉姐姐,白叔的媳妇,这两天就要临盆了,婉姐姐特别和善,前两天还让钟参给他们即将降生的孩子起名字,而现在...
钟参呆滞地站在那里,泪水夺眶而出。
夕阳渐晚,染红几枝树梢,外出打柴的人渐渐停止了寻找,有人互相安慰,有人归朝南方默默祈祷,也有人,仍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歇斯里地地哭喊大叫。
钟乐爷刚才下山时过于着急,不慎崴伤了脚,幸亏有上山打柴的人路过才把他背了下来。
两个人架着钟乐爷挪进了人群,他用拐杖拄了两下地,人群的言语声渐息,都齐齐地望向村中最年长的老者。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带领大家摆脱困境。
然而,钟乐爷沉默了良久,缓缓抬起头,哽咽着说。
“造孽...造孽呀...我们钟家村四邻友善和睦,鸡犬相闻,何时得罪过天地社稷,为何用这场大火,让钟家村的百年积淀,毁于一旦啊...苍天...这是为何呀...”
之后,便泣不成声了。
在场的人哑然低下了头,仿佛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夜幕降临,仅有一两个人仍在寻找,即便知道唯一的结果是焦黑的尸体。
钟参羸弱的身体阻止了他继续在废墟上翻找,他疲倦的依靠在某个墙根之下,沾着泪水吃着邻居临时做的饭团,他吸了吸鼻子,所纳入的都是烧焦的味道。
即使在如此绝望的时刻,他仍能得到邻里的帮助,钟参在心底默默感激。
他确乎是累了,慢慢合拢了双眼。
朦胧中,钟参坐在案前,院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喧闹声、敲锣打鼓声、鞭炮声混杂在一起。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却发现家人和邻居早已涌入屋内,把他簇拥出门,两个驾马的关于亚运下马作揖,掏出红纸鎏金字的信函,毕恭毕敬地说:
“恭贺老爷,中了举人。”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皇天不负有心人,寒窗十载的努力终成一朝功名就。
“参儿...参儿。”姐母亲在他身旁唤他的名字,但他却痴存在喜悦之中。
“钟参!”姐姐替他接过信函,狠狠地捶他的背。
“怎么愣神了,还不快接过来嘛。”
他这才缓过神,转过身想要从姐姐手中接过信函,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信函逐渐虚渺,愈来愈远。
父母、邻里,姐姐,还有那两个官员的身形逐渐扭曲,变成模糊不清的焦黑的尸块,却仍旧笑着他的名字。
“钟参...钟参啊,快接过来。”
他想把手缩回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不要...不要!”
钟参猛然睁开双眼,发现是白叔在晃他的肩,熹微的晨光已泛了半边天。
“钟参,刚才看你一脸痛苦的样子...”
“唔...我没什么事,只是做噩梦了。”他抚了下额头,才发现自己在睡梦中冒了许多豆大的汗珠。
“别怕...我们大家都在呢...”白叔说话时,钟参看见他的双眼已然浮肿。
钟参缓缓站起身,看见附近的废墟之间多了不少士卒,有几个在与钟乐爷细叙昨天的事。
“有目击者说,他看见有两个人在村口徘徊,忽然举起手中一块亮石头,火焰便从天而降,钟家村就这么陷入火海之中。”
“天谴...这是天谴啊...”钟乐爷不住地摇头叹气。
钟参:“钟乐爷,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官府的人会...”
钟乐爷回头看了看,立马露出心疼的神色。
“唉...参啊,咱们村遭遇的大火可是惊动了整个谒州,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咳咳...天谴啊...好在,官府拍了些人,帮咱们重建村子,还安顿一下意外逝世的...真是太感谢他们了...”
其中一个官兵连忙搀住双眼泛红的钟乐爷。
“老爷子,徐大人说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明天徐大人就亲自赶来慰问了。”
忽然,钟参看见就在钟乐爷身后的地面上,用布整整齐齐地盖着三具...
他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钟参...别去...”钟乐爷的拐杖被钟参推开,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钟参这么有力。
明知是深渊的结局,却总会在复杂的情感驱使下忍不住窥探,钟参所见的父母的焦黑,与梦中如此吻合。
阳光逐渐洒满废墟,伴着悦耳的鸟鸣,钟参冗长的痛哭为钟家村的死寂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