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苍蓝城的三大恐怖传说么?”王亦蓁为唐咲斟酒。
酒刚斟入半盏,唐咲伸手扶住酒壶。
“这些就够了。”
他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咂舌回味酒香,也回味王亦蓁的话。
“杀生的黑影,附身的恶灵,以及,带来厄运的黑猫?”
“准确来说,带来厄运的不是黑猫,而是它的瞳色吧。”王亦蓁边说边抚着卧伏在身侧的黑猫,眼瞳奕奕地盯着唐咲衣襟内垂下的几个细线。
“这猫跟了我很久...不过是人们因惶恐杜撰罢了。”
“如果...那种颜色不只是她有呢?”王亦蓁翻开一本陈旧的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那就再听你讲些醉话吧。”
看门的老头搔了搔小腿肚上被蚊子叮的包,不耐烦地挥着蒲扇,他估摸着不会再有人进出了,便想偷会儿懒,半卧在床板上,把草帽留在脸上,不一会儿便传出如雷的鼾声。
门房窗子下,两个人影似乎等待了许久,听见鼾声后,互相打了个手势,蹑足溜出了大门。
未走几步,靠前的身影就加快了脚步,撒丫子跑了起来。穿过街巷,钻出城门(城门旁的小洞)奔跑在分割田野的大道上,即使背着一把沉重的硬弓,他的速度也愈来愈快。皓月洒下的银光里,映出他和身后女孩子难以遮掩的喜悦
“呜呼!终于摆脱他们咯。我们自由咯!”郭弋又跑又跳着呐喊。
“是…是自由了,但是…咱们…慢点好不好,又没有人…追咱们。他们…发现不了…”杨嬿渐渐跟不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呦~这就跑不动啦,你好逊啊!”郭弋笑着说。
“喂!我好歹也是女孩子,你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就你?哈哈哈。”郭弋一溜烟儿跑远了。
“咋?瞧不起我?诶,你小子等等,给我回来!”
终于,郭弋在土路尽头的打麦场前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小片麦田,晚风拂过仍有些青涩的麦穗,沙沙作响。过了一会儿,嬿才从后面慢慢赶上来,俯下身扶着双膝,清秀的脸庞沁出一层细汗,黏住了耳旁的几缕秀发。
借着月光,郭弋手捧着硬弓,指尖抚摸着紫杉木的细腻纹路,轻轻拨动弓弦,生牛皮制作的弓弦发出沉闷的弦音。
“简直是弓中极品。”郭弋啧啧赞叹,他看见这弓,兴奋的手痒痒。恨不得立马搭弓射它两箭。
“哼~”嬿叉着腰满脸骄傲“还不是托我和我爹的福,要不是他纯熟的手艺,要不是我偷偷拿出来…哼哼,你可用不上这等好弓。”
杨嬿的父亲杨仕道早年是邻村的穷秀才,靠着教书和种田勉强维持生计,谁知逢连年大旱,杨嬿的母亲又在生她妹妹时难产而死,村中家家揭不开锅,更别提送孩子念书了,因而杨家一下子断了收入。
为了生存,杨仕道把杨嬿的妹妹“过继”给了好心人,自己带上杨嬿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杨仕道曾在求学时和同窗的好友学过一些制作弓和弓箭的手艺,未曾想这连他自己都不在意的才能改变了他与女儿的生活轨迹。
郭弋的父亲郭桓是符乾县的县令,擅长射箭也极爱收藏弓箭,某次他同随从去城郊狩猎时,所带的弓崩了弦,碰巧杨仕道带着杨嬿正欲进城乞讨,郭桓瞥见眼前这乞丐背着的破行囊里竟装着一把弓,便好奇的问。
“诶,小兄弟,沿街讨饭为何要携一把弓?”
杨仕道定睛一看,眼前的郭桓领着一群人高头大马的,想必是有势力的人,又瞧见了郭桓弓绷弦的场景,忽然有了主意。向郭桓深深作揖。
“大人…小的年轻是学了些制弓的手艺,只是现在为生活所迫,才沦落至此。”说罢,他从行囊中拿出弓,双手呈上。
郭桓接过弓,试着射了几发,很快被这把弓刚而不钝,柔且坚韧的手感深深吸引,一个劲赞叹。
“好弓,好弓!”郭桓看看杨仕道。
“这样的弓,你还有多少?”
杨仕道瞅着机会来了,连忙附和。
“小的倒是很愿做弓,只是…如今温饱都是问题,做弓的事不得不搁置…”
“这样啊…”郭桓眯着眼上下打量杨仕道,他看得出,这是个很有心机的人,但他府上不差这一口饭,何况他又是个带着女儿的人,杨嬿不解地眨着眼,琥珀色的眸子甚是好看。
就这样,杨仕道父女算是寄托在郭府,当时杨嬿才八岁。初入郭家偌大的宅邸,并无一般孩童的胆怯,她对一切事物充满了好奇,后房的厨师,打理花草的花匠,修筑房顶的短工。都是她悄悄观摩的对象。
但令杨嬿不解的是,郭府的每个人都似乎很忙,除了杨仕道外,没人会耐心听杨嬿倾诉她内心的好奇,甚至连杨仕道也变得比往日冷漠。
几日的寻找后,杨嬿把目光落在一个年龄相仿,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身上。
那天下午,她看见男孩蹲在花园的道路旁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便悄悄溜到他身后,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喂!你看什么呢?”杨嬿笑吟吟地问。
“啊~!”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吓了一跳,向后连退几步。
“你...谁呀?”
“你猜?”杨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公平起见,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男孩看了看杨嬿,又缓缓蹲下去。
“问你话呢!”杨嬿对男孩的态度很不满。随即发现男孩在专注的看地上的一条黑线,她也蹲下身,才看清是一窝正在搬家的蚂蚁。长长的队伍一直蔓延到花园中央亭子的脚下。
“蚂蚁搬家,这是要下雨了吧。”杨嬿小声喃喃。
话音未落,便打了闪,传来震耳的雷鸣。
“快跑!”杨嬿站起身,拽着男孩的袖子跑到亭中,刚躲进亭子的庇佑,倾盆大雨随即泼下。
“呼~幸亏跑得及时。”
男孩忽然开了口。
“好厉害,你怎么会知道要下雨。”
“啊?昂...常识嘛。”杨嬿说。“像小虫子会飞得很低,水中的鱼会汇到水面,都是要下雨的前兆。”虽然...这次下雨只能说是巧合。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就...有的是爹告诉我的,有的是玩的时候发现的。”杨嬿回过头看着男孩。
“我叫杨嬿,你呢?”
杨嬿牵起男孩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郭弋。”
半晌沉默。
“除了看蚂蚁,你没有别的爱好吗?”
“我不知道...”郭弋的眼神始终茫然地看着亭外的雨幕,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变化。
“唔...”杨嬿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样好东西。”说着,她便冲出了亭外。
“小心...别被,淋湿了。”郭弋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发现杨嬿早就没影了。
不一会儿,杨嬿带着一把软弓,背着箭袋跑了回来,上亭子的台阶时,还不小心滑倒了。
郭弋赶忙走上前把杨嬿扶起来。
“都说了让你小心点了。”郭弋声音略有焦急。
杨嬿看了看膝盖上铜钱大小的创口。
“哎呀!没事啦。你先看这个。”杨嬿把弓和箭袋递给郭弋。
郭弋见过父亲射箭的样子,却从未被允许碰过弓箭,他模仿父亲的样子把箭搭在弓弦上,侧身跨步,缓缓拉开弓弦,短暂瞄准后,“嗖”的一声,箭矢没入花丛中。弓弦清脆的回响,箭矢飞出时破风的“嗖嗖”声,都深深勾起郭弋心底未曾唤醒的自己。
“好有意思。”郭弋又连射几箭,终于箭袋空了,两人便坐在亭中歇息。推心置腹的交谈。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仆人的表情如此惶恐,为什么杨仕道要暴跳如雷地打骂杨嬿,为什么郭桓不让郭弋碰弓箭,为什么郭弋给杨嬿送擦伤的药时杨仕道会激动地跪倒在地。
她只记得,偌大的宅邸中终于有一个人愿意听她倾诉。
他只记得,来来回回的阿谀奉承和令行禁止中,终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可以做什么。
郭弋从箭袋中拿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拉满了弓,侧头凝视这五十步外突兀的稻草人。屏住呼吸,将箭头微微抬高,指尖迅速卸力。
我们的初识,也是从射箭开始的吧。
“嗖”的一声,箭离弦而出,划破夜色,稻草人那边传来沉闷的声响,杨嬿踮脚望了望。
“厉害啊,正中眉心的位置。”杨嬿轻轻赞叹。
郭弋又连射三箭,箭无虚发,微风吹拂着他纶巾上的发带,凛然的神情,像极了他爹年轻时的样子。
郭弋放下弓,微笑着看着杨嬿。
“如何?”
“照这个状态,参加今年的御箭大赛应该没有问题。”
御箭大赛是谒州官府主持筹划的,本意是选一些射箭的能手向朝廷推举,当然也有像郭桓这样,身居官位也参赛的人,他人也便心领神会地收收手,郭桓也便成了夺魁的常客,只是近几年郭桓上了岁数,身体大不如前了,也便不再参与这种比赛。
“那得看那个老来得子的老家伙管教是不是还那么严苛咯。”郭弋把箭搭在弓上。
“我会和你一起求情的,哈哈。”杨嬿笑着说。
“无论如何,我肯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是嘛...”郭弋拉弓松弦,稻草人的头部又一次被箭贯穿。
“那以后呢?”郭弋淡淡地问。
“倘若我日后成家立业,你还会在我身旁吗?”
“成...成家?”杨嬿忽然涨红了脸。
“切!你小子又看上哪个大家闺秀了,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审审。”
“谁知道呢?如果箭靶上不画出圆圈,我也不知道这一箭算不算射中。”
杨嬿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却自嘲的笑了笑。
“你的箭,想必会有很多靶子争先恐后地想被射中吧,毕竟是郭家的,少爷呢!”
“你又说这种见外的话。”郭弋放下弓,轻轻捶杨嬿的头。
“哎呀!都叫你怜香惜玉一点了...”
“那这样,可以嘛?”郭弋转过身,放下弓,双手捧着杨嬿的脸,指尖划过杨嬿细腻的肌肤。
“别闹嘛...”杨嬿挣脱开,转过身背对着郭弋。
“注意你的身份,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咱们...别开这种玩笑了。
“所以,你有想好以后的打算吗?”
“我嘛...”杨嬿看着远方。
“做一条游鱼吧。”
“鱿鱼?”郭弋不解地看着杨嬿。
“铁板烧的那种吗?”
“你...”杨嬿用力锤了一下郭弋。
“馋死得了。”
“哈哈~”
笑过后,郭弋低下头,不知看着什么。
“说到底,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一条鱼呢?”
“做鱼,应该很自由吧,能感受流水涤荡,能待在沙石缝隙间独处,浮出水面的一刹,又恰巧能看见...”
“等等...”郭弋打断了杨嬿的话,他敏锐地察觉到麦田中有黑影攒动,便指给杨嬿看。
“唔...”杨嬿也看见了黑影,“会不会是野兔,现在不多见了。”
“你眼神真好呀,又好看又好使。”郭弋说着又搭上一支箭。“之前打的都是死靶子,这次正好来练练手。”
“您就别嘲讽我了。”杨嬿还为刚才抒情被郭弋打断而不满。
“我爹都说了,就是我和妹妹琥珀色的眸子克死了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和你,换换呢。”郭弋用尽全身力气拉满了弓,凝视很久后,自信地射了出去。
“小心点...”杨嬿不由自主地说。
箭仿佛飞了很远、很久,杨嬿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音,借着月色,她好像看见箭被什么东西弹开了,身后的道路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郭弋...郭弋...咱们好像被发现了,快跑!”
如果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再好用点该多好...
杨嬿听见弓箭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郭弋的惨叫,她回过头,只见郭弋捂着双眼跪倒在地,指缝间不断渗出鲜血。
“郭弋!”杨嬿不知所措地大叫。
郭桓带着几个家仆点着火把跑了过来,本想责怪儿子半夜偷偷溜出来胡闹,却目睹了这幅场景。
“弋儿、弋儿你怎么了?眼睛怎么了?!!”郭桓冲上前,抱起郭弋慌张地问。
郭弋疼痛的无法回答,鲜血混杂着晶莹的物质不断流出,他的叫声越来越小,直至剩下微弱的鼻息。
郭桓咆哮着喝令家仆赶紧去临近的苍蓝城找医生,不知为何,郭弋指缝间流出的血渐渐止住了,郭桓轻轻扒开郭弋的双手,杨嬿也忍不住凑上前,一瞥之后,瞳孔急剧收缩。
“不...不...”她感觉胃部剧烈地痉挛翻涌,忍不住地呕吐,郭桓也恐惧地浑身颤抖。
郭弋原本漂亮的眸子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洞的眼眶。
祥和的夏夜,蛐蛐儿鼓着“乐器”发出生灵的协奏,郭桓在院内神情凝重地来回踱步,屋门开了,医生从里面走出,郭桓赶忙上前询问。
“文大夫...我家弋儿...”
“放心,他的命是保住了,但...”文微摇摇头。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症状,现有的医书都没有这方面的记载,眼球消失,眼眶却没有任何创伤...”
没有别的办法,郭桓将文大夫送别后刚返回院内,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叫骂声。杨仕道扥着杨嬿进了院子,杨嬿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的,明显是被杨仕道“教训”了。
“跪下!”杨仕道把杨嬿拽到郭桓面前,自己也深深作揖。
“郭大人,犬女生性顽劣,引郭公子误入歧途...才会发生今日的意外,此女任大人处置,以...以偿大人...”
郭桓已从杨嬿口中听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连忙搀住诚惶诚恐的父女二人。
“没必要...没必要,这件事,不怪你们。”
忽然,屋中传来家仆的惊呼声,三人几乎同时簇拥进去。
郭弋做了很奇怪的梦。脚下是一片浅浅的水,他踏出步子,水面潦起的涟漪画出完美的圆形。接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逐次泛起,同心相扣,将郭弋环在正中心。突然有光芒贯彻了他的身体,刹那间所有颜色消失不见,郭弋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失去了重力。
他猛然睁开眼皮,却发现自己仍处于黑暗之中。
呼吸、摸索,似乎在很熟悉的地方,却始终记不得这是何处。
四周喧嚣嘈杂,叫骂、呼喊声不断。一个陌生的名字反复被提起。
他猛然坐起,周围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弋儿...弋儿你醒了?”
“少...爷?”
“弋儿?少爷?是在称呼我吗?”
空洞的黑暗,空洞的声音,哪里都是空洞的,包括名为记忆的东西,除却弓箭外,只剩一片空洞,一片灰暗,一片望不到头的灰暗。
他朦胧地记得,自己对弓箭有着某种执着,似乎也有某个与弓箭有关的比赛,是他向往已久的,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是一片黑暗,郭弋试着触碰自己的眼睛,所触及的,如同所见般,只有一片空洞。
郭弋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后可能再也无法射箭了,对于御箭大赛的幻想成了泡影。眼前只有黑暗,深邃的黑暗,无边的黑暗,如同预知了无法抵达黎明前的子夜。
空旷、孤单、寂寥。他依稀能感觉到身边环着一大群人,却仍是一个人在黑夜中兀自前行。
不知是不是连泪腺都一并失去了,郭弋有想哭的冲动,却始终哭不出来。
忽然,他在苍凉的黑暗中看见一处光点,逐渐吸向他身侧,似璀璨的明星萦绕在他身旁。
他听到了悦耳的女声。
“郭弋...你还好吗?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他感觉那光点越来越近,越发耀眼。
杨嬿焦急的注视着郭弋,心中一遍遍祈祷。郭弋的脸色似乎与平常无异,可是那空洞的眼眶...
都是因为我,都因为我不好,执意让郭弋试试那把崭新的弓...
郭弋似乎注意到了她,将头扭向她的方向,嘴唇微微颤动。
“我...还好。”
即使失去了眼睛,保住了的性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郭弋...郭弋你没事就好。”杨嬿不自觉地扑到郭弋身上。与此同时,郭弋也轻声耳语。
杨仕道见女儿又不守规矩,气不打一处来,揪住她的领子便拖出了门。
众人沉浸在郭弋醒来的舒心中,没人在意杨嬿为何一言不发不挣扎地被拖走,也没人注意杨嬿眼角流下的泪痕,因为只有她听见了郭弋的耳语。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