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言执那天,言真发着高烧。
五天前言忠车祸去世,身后事多得言真几个晚上没有合眼。
早晨起来,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顿,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泛着不同程度的酸痛。
量了体温,387c。
窗外淅沥沥下着雨,天色阴沉得像是傍晚。
律师打来电话,问言真出门没有,他已经快到地方了。
言真就着水龙头里的凉水吞了颗药片,含混答:“在路上了。”
挂了电话,言真换了衣服出门,路过客厅,她在电视柜旁边停了一下。
柜子上第三层,放着言忠的遗像。
黑白的照片里,中年男人一丝不苟的模样熟悉又陌生,他看着言真,嘴角向下抿着,看起来分外严肃。
父女俩相顾无言,场面一时有些诡异。
律师这时又打电话来催。
言真伸手将遗像取下来,随手扔进沙发里,那张陌生的脸消失在眼前。
她裹上大衣出了门去。
红十字孤儿院虽然顶了红十字的名字,实际上却是私人机构。
办公室里,李律正在与院长核对领养所需的材料。
言真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折返向另一头的走廊。
从包里摸出一支烟,不多时,淡青色的烟雾飘到雨里,薄荷烟草的气息沾染了潮湿,不再清新,反而有种令人心烦的黏滞。
细长的眉眼皱起来,夹着烟的纤细手指悬出廊外,冰凉的雨丝落在滚烫的手背,很快消融。
院里浓翠的香樟被雨水洗得发亮,女人背影消瘦,一头浓密的墨发挤在透明的鲨鱼夹里,有几缕遗漏的发丝落在肩头,被风撩动,搔得她脸颊发痒。女人抬起手,指尖橙红的火光跃向耳后,纤瘦的腕骨上,一串银色的手链在她发间发出一些清脆的响。
言真很少抽烟,只在心烦的时候做个发泄。
但今天这黏腻的薄荷味道让她更加烦躁。
随手将烟头摁灭在栏杆上,她扭头,撞见一双漆黑的眼。
高个、黑衣,略长的黑发遮住了深邃的眉眼,幽深的眼瞳里酝酿着某种深沉的情绪。
言真从未见过这样浓郁的眼神。
怔愣之间,被撞破窥视的少年不见任何窘迫,他淡淡回身,进入了身侧的某间教室。
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李律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在走廊上张望了一下,看见尽头处的女人,他举起手扬声道:“言小姐,这一边。”
言真不着痕迹地将烟头丢在角落,抬脚过去。
经过那间教室的时候,她侧眸往里看了一眼。
教室里空荡荡的。
那道进入这里的黑色身影像是一个幻觉。
言真敛睫,没有停留地迈进院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言真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室内没开空调,略有些闷热,她脱了大衣,露出里头宽松的缎面灰色衬衣,略低的领口下,小巧的银色y字型吊坠正落进她锁骨中间的凹陷。
院长将资料交给言真,厚厚的镜片反射着头顶的日光灯,被肥肉堆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是他的资料。他十二岁入院,在我们这待了六年,下个月就满十八岁了。”
言真看着资料上的登记照片,有些意外。
照片里的小男孩头发乱得像鸡窝,神情倔强防备,一双黝黑的眸死死盯着相机,眼神里处处都透着凶狠。
这是他入院时拍的照片,那时他才十二岁。
十二岁,便有这样冷漠可怕的眼神,又在孤儿院里生活了六年,言真不知道他现在该长成了怎样扭曲的个性。
大致翻过了资料,言真抬起眼来问:“听说他有残疾?”
“哦,他是聋哑人。”院长说。
“他被送来的时候就是不会说话的,跟他交流也没有反应,老院长找医生给他看过,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言真问:“那你们都怎样跟他交流?”
院长走回办公桌后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末:“大多靠手语,或者写字。”
言真闻言,不禁转向李律:“我不会手语。”
李律:“没关系,他会写字。”
言真皱眉:“那不是很麻烦吗。”
与言真有过几番沟通,律师很清楚她此时的意思,但他也只是公事公办:“抱歉言小姐,恐怕只能委屈你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
言真抬手捂住脸,半晌才放下来。“让他进来吧。”
进入视线的少年即将十八岁,个头已经比院长高出了一大截。简单的黑t、黑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股极其冷淡的凌厉之感。眉眼深邃,鼻梁挺拔,薄唇带着些微异样的青紫,肤色白皙到有些病态。
言真微怔。
是刚才在走廊上偷看她抽烟的那个人。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抬起手对她做了个手势。
院长在一旁翻译:“他在跟你问好。”
言真回过神来,呐呐说了句你好,想起来他听不见自己说话,她又皱起眉头,“他都这么大了,还需要什么照顾?你确定遗嘱里写的是要我照顾他五年?”
李律纠正她:“是共同生活,互相照顾。”
言真觉得滑稽。“你确定他不是言忠的私生子吗?”
李律肯定道:“言先生生前做了亲子鉴定,可以确定他们并非生物学上的父子。”
“那凭什么要我照顾他?”言真语气稍急,声音大了些。
见他们似乎还有话要说,院长让他先到外面等。
他置若罔闻。
到一边接了杯热水,他上前在言真身边蹲下。
言真头疼的厉害,她向后靠着椅背,疲惫地撑着脑袋,眼下水杯和手机一同递过来的时候,她愣了一下。
[喝点热水会舒服很多]
闪神的片刻,他在手机上打下另一句话。
[我是言执]
言执,是他的名字。
言真抬起眼来,视线移到他脸上。光影在他面部抠出言真半边脑袋的轮廓,他五官的每一寸都恰到好处的暴露在阴沉的光线下。灰灰的,依然苍白。
他的眼睛是极深的黑色,淡漠似乎是刻进他骨子里的,但他看言真的眼神却让她有种莫名遥远的熟悉感。
言真想问他是不是认识自己,少年却已经直起身来,走向门外。
院长这时过来说:“在这里长大的孩子,心思总是要细腻一些。”
是这样吗?
李律并不是只服务言真一个人,他后面还有事,没时间多留,看了眼时间,他催促着加快进度。
“言小姐,长话短说。无论您父亲是出于什么目的立下这份遗嘱,只要您想得到他留下的遗产,就必须将言执接回家去。
“五百万虽然不是一笔天文数字,但负担您之后的留学生活应是绰绰有余。
“更何况,这五年内还有每个月会划到您账上的生活费,您完全不用担心养不起你们二人。
“言小姐,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您还是尽快签署协议吧。”
言真脑子里一片浆糊,持续的高热将李律说的话都扭曲成了一个个听不懂的音符,它们疯狂敲击着言真的大脑。
唯一能令言真清醒的是五百万。
她不知道言忠是哪里来的这五百万,但她需要这笔钱。
言执下个月才满18岁,按理说等他有了民事能力,自己就能从这里离开,但偏偏言真早来了一个月。
她到底还是在律师的见证下签下了那份领养协议,变成了言执没有血缘的,名义上的姐姐。
办完手续,院长送他们下楼。
李律的车前走,言真随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言执上车,院长脸上似乎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车子快要驶出院门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言执!”
言真从后视镜望去,见院长身边多了一个女孩,不等她看得更清楚些,身旁的人忽然敲了敲中控。
言执对她指了指前方道路上突然多出来的车辆,提示她小心开车。
言真一顿,收回视线看了眼言执,后者表情没什么破绽。
言真摇摇头,以为自己真的是烧糊涂了,一早上不是幻觉就是幻听。
她今天事还很多。
言忠的遗体放在交警队冷冻了五天,已经联系好了殡仪馆,只等着她去签了文件,就能把言忠拖过去火化。
约好的时间是十一点,现在才九点,中间的空档是言真专门腾出来的。
看着光明寄宿中学的校门,言执已经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侧眸看她的时候,他微微皱起眉眼似乎有些受伤,眼神里的淡漠褪色成了黯淡。
言真以为他会问些什么,但他没有。
才从孤儿院里出来,四十分钟后又被送进了寄宿学校。
换成言真自己,她可能已经开始砸车了。
约莫是出于怜悯,在他进校门前,言真留给了他自己的电话。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电话给我。”她说。
这是一句虚假的客套。至少当下的言真不认为自己会帮他些什么。
但言执却好像因为这句话有了一点虚妄的期盼。
他低下头去给言真的手机发了条信息。
[我是言执]
又是这四个字。
他的自我介绍也太频繁了点。
言真淡淡抬眼,“好好上学。”
言执在路边深深看她,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
半晌,他敛去眸里的落寞,转身朝言真为他安排的学校里去。
言真承认,他彼时留在雨中的单薄背影,孤寂得让她有些愧疚。
但人生如此,他们都没有选择。
言忠的葬礼在两天后。
他这辈子过得不可谓是不凄惨。
早年丧妻,虽留下个女儿,却也因为种种原因没能长在自己身边,临了了,女儿因为恨他当年的遗弃,不肯出席他的葬礼。
忿恨不已的大姑打来电话将言真骂了个狗血淋头,怎么说言忠都生了她、还养了她七八年,她竟然冷血至此。
空荡的房间里,床上的人闭着眼睛,浓黑的长发在纯白的枕套上散开,削尖的下巴瘦的可怜。床头柜上的手机里不断发出尖利的辱骂声,女人苍白的脸色没有半分变化。
骂累了,大姑留下一句:“白眼狼!”挂了电话。
世界重归宁静。
言真连眼皮都没掀开,转头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意识迷离的时候,屋外传来敲门声。
叩、叩、叩,三下。
很轻。
像是试探。
言真不予理会。
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大约是大姑还没有骂够,不接的话,她还会一直打。
言真摸索着拿起来按下接听。
这一次,意料中中年妇女的怒吼久久未曾出现。听筒里一片寂静。
心上划过一丝微妙的预感,睁开眼睛,言真转动干涩的眼珠向下,来电显示上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将手机贴到耳边,一丝微弱的气流声擦过耳膜,她一顿。
“喂?”
安静。
言真眉心微动。正要挂掉电话,手机里进来一条新的信息。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