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已久的棠瑶临窗远望,不由为此景震慑,顿觉自身渺小,又陡添尘世沧桑之感。
褚云羲静默许久,将车子引到道旁僻静林间,道:“我去查探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不能一起去吗?”棠瑶撩起帘子不解地问。
褚云羲看看她,摇了摇头:“我要进皇陵,周围有军队守卫,你没法与我同行。”
棠瑶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但觉得此时问了也无济于事,便点点头,抱起双膝靠在角落。褚云羲从车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铁钩,踏着满地落叶走了数步,忽又背对着她道:“不要乱走动,若有危险,记得出声叫我。”
“……好。”棠瑶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急忙撩起车帘,“陛下!”
他略显无奈地回首:“又有何事?”
“如果有事,要记得叫您,对不对?可我总不能在别人面前喊陛下呀!”棠瑶眸光灵澈,笑了笑,“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
他怔了一怔,道:“褚云羲。”
风掠山林,黄叶纷飞。褚云羲疾步而去,观山势度路形,自西南方山坡而上,一路借密林掩蔽身影,躲过数次卫兵巡视,终抵达献陵陵殿附近。
他伏身于山坡柏树后,遥望那正红大殿斗拱重檐,静穆端肃,殿前三层丹陛浪涌云飞,不禁心绪怅惘。
殿前大道空旷寂静,褚云羲凭高眺望,确认巡卫已经离去后,自斜坡疾冲而下,直至抵达赭红高墙之下。
抬头一望,他随即抛出绳索,那铁钩划过半圆弧线,倏然缠绕于墙内古树间。他借势发力,迅速攀上高墙,悄无声息跃至那株古树上。又趁着四周无人之际,从树下一跃而下,飞速掠至正殿之侧,紧贴外墙屏息不动。
刺目的阳光斜射而来,他隐于阴影间,小心翼翼地靠墙前行。刚到转弯处,忽见两名内侍从神道方向往这边走来,忙退回一步,重又隐蔽在阴影中。
那两名内侍端着盛有清水的铜盆,又持着拂尘等物,到正殿前推门而入,想来是专职打扫之人。
过了多时也不见这两人出来,褚云羲不免有所焦躁。正镇静心思之时,又听脚步匆匆,睁眼一看,另一名少年内侍匆匆赶来,到了正殿门口低声唤了一下,里面的人才开门而出。
“怎么了?”手持拂尘的内侍问道。
“我刚从明楼那边过来,听陵卫说,晋王的车队去了永陵,那阵势吓人得很!”少年内侍紧张地道,“哥几个那些骨牌可藏好了?要是晋王来这儿祭奠高祖,夏公公准要四处检视。”
“他怎么会到这里?”持拂尘的人打断了他的话,嗤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永陵那边出事了,晋王必定是过去查看。”
“不是刚刚安葬了先帝吗?能出什么事?”
“说是发现了盗洞!”另一人道,“也不知谁胆大包天成这样,我看永陵那边的守卫都要倒霉了。”
那少年内侍惊讶追问,先前的两人一边向他加油添醋说着,一边关上殿门往神道方向行去。
褚云羲见三人身影已远,闪身奔至正殿前,迅疾推门而入。
踏足即为金砖朗朗,入目皆是巨柱巍巍,空旷宽广的正殿中一片肃寂。
他背靠在雕龙盘飞的木门上,望着正前方,一时怔然。杏黄色重重龛帐间,神牌、御座、香案一应俱全,褚云羲缓缓走上前,见正中间神牌上端端正正刻绘两行金字。
开天行道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俊德明睿高皇帝
褚云羲呼吸一促,快步走至最前,盯着那神牌许久,指节不由渐渐收紧。而就在那灵牌之后,两方红木宝匣铜锁低垂,他知晓依照规矩,那其中应是盛放着他的册宝与衣冠。
羊脂白玉的玉玺,不久前还持于手中,压染了朱红印泥,轻轻落在御笔亲批的奏章上。
而如今,却被锁于神牌之后的匣内,一道古旧铜锁封存几十年光阴,高皇帝早已是过眼云烟,他们甚至在远离故乡南京的地方,为他建造了如此恢弘壮丽的陵寝。
他也不知道,他们又是如何精心选择了哪一套衣冠封存于此。登基不过三载,冕服还未穿旧,玄衣纁裳,蔽膝大带,金龙怒目,云海翻涌,皆是织造府精细耗时制成。
褚云羲缓缓伸出手,触及那光润而微凉的宝匣,深深呼吸着,却不能将之打开。
脑海中忽而浮现那不知礼数的棠婕妤几次三番的询问:“陛下,你要去哪里?”“陛下,你打算怎么办?”
来时路迷离难寻,迢迢漠北到陌生京城,他不知自己因何而至,而往后去处又在何方?
他痛苦地闭上双目,强迫自己忘记一切烦扰,随后在正殿中寻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发现龙纹刀。
正在此时,却听得殿门外脚步声响,眼看来人就要推门而入。褚云羲扫视四周,一闪身隐入香案左侧杏黄帘幔后。
殿门被匆匆推开。
有人一路小跑进来,气息不稳地来到香案前,趴在地上用力伸出手臂,竟从低垂的锦缎后掏出一个木匣。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那人嘀咕着迅速起身,将木匣塞到宽袖中,才欲要走,忽被人一下子用绳索勒住脖颈,拖拽至帘幔后。
“什么人……”他惊慌失措要喊,只觉咽喉一紧,那猛力让他几乎顿时断气,一时间头脑昏胀,眼冒金星。
“再敢出声叫喊,小心狗命。”褚云羲声音低沉,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威势。
那人抖如筛糠,还嘴硬质问:“你,你想做什么?这里,这里可是高祖爷的陵寝正殿,你要偷盗也不看看地界?”
褚云羲冷笑一声:“亏你还知道这是高祖陵寝之地,手里拿的是什么?骨牌吗?要不要我也叫嚷一声,好叫你们管事的过来看看,手下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
那内侍双腿发软,说话都带了哭音:“好汉,你到底要什么?这地方万万动不得……”
“我问你,高祖当年归葬时,是否有一把暗金龙纹刀?现在何处?”
内侍愣怔了一会儿,头上都冒出了急汗:“你,你怎么敢打这主意?!那可是……”
“快说在哪里?!”
“不在这儿啊!”内侍喘了口气,急切道,“我真没骗你,那龙纹刀被留在了南京故都!”
“在故都什么地方?供奉天凤帝的祠庙里?”
“这……”內侍稍一迟疑,便被褚云羲勒紧咽喉,惊得他连忙道,“不在紫金山,是在慈恩塔里。”
褚云羲心中一震:“慈恩塔不是供奉他母亲的地方吗?龙纹刀为何放在那里?”
內侍苦着脸道:“这我也不清楚啊,好像是当年大臣们商议的结果……”
褚云羲还想追问下去,却听得外面人声起伏,间杂脚步纷沓。那内侍更是一惊,忙不迭祈求道:“晋王殿下就要来了,好汉赶紧放我走,我保准不吱声!”
“晋王?”褚云羲一挑眉,以利钩抵住他的后颈,寒声道,“听清了,我并非刺客,但若你胆敢出声,我第一要取的,便是你的性命。”
说话间,外面话语声越来越近。有人细声细气讨好地迎候,又有人温文尔雅地道:“孤方才去永陵查看一番,想着不能过献陵而不入,因此特意过来拜谒高祖。”
“殿下来得急促,小的这里什么都没准备,这可如何是好?”守陵的夏太监将腰身弯成虾米一般,唯恐得罪了这位刚入紫禁城的主。
晋王淡淡道:“不妨事,孤也不是前来正式祭拜高祖,只不过长久未至,心有所念,料想高祖也不会见怪。”
“殿下刚入京便来献陵,高祖爷见了您只会心生欢喜,哪里还会在礼数上计较怪责?”一旁的杜纲赔笑说着,轻轻推开了殿门。
浅淡阳光透过窗间轻纱映在棠瑶的脸颊,她闭着双目倚坐一角,已经等待多时。
之前在车中被撞到了头部,那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让她的脑海中似乎闪过无数碎片,直至现在,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山林寂寂,时有鸟雀在枝头跃动欢鸣,她不知道褚云羲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回来,起初的平静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有所不安。
如果他遇到了众多皇陵护卫,会不会又发生事端?
正在这时,寂静之中却传来了草木晃动声,间杂沙沙脚步,轻重快慢不一,明显不止一人在朝这边靠近。
棠瑶心头一紧,迅疾伏在车窗内朝外张望。
密层层的林间,数名身穿赤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正腰挎长刀,一路搜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