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羲历经红尘百般,亦尝过生死斗转,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一梦初醒就入了陵寝。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眼前这含雨梨花似的朝天女,竟忧惧又真切地将他尊称为:太上皇。
这一声直将他噎得愠怒异常,满心尽是迸出的火,几乎要将空荡荡的墓室烧个干净。
“你!这怎么可能?!”褚云羲怒极反笑,后退一步点着自己心口,“朕好端端站在这里,你却说朕早就故去几十年,还多出来什么崇德帝?朕刚平定江山三年,怎么可能被人窃取了帝位?!”
棠瑶亦是头脑混乱,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墓室中,遇到与自己境况如此相似的人。
她努力回想眼前男子所说的话,以及自己在长春宫时的耳闻旧事,才理清了思绪。
“我知道您肯定不能相信。”棠瑶抿了抿干裂的唇,想方设法解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您可能确实没有去世,但就在某一刹那间,您却从五十七年前来到了后世。而当时的人们寻不到您,或者认为您去世了,自然就重新拥立了别人继位。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
“……一派胡言!朕怎么可能在刹那间过了几十年?”褚云羲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重重呵斥。
棠瑶无奈道:“我有必要欺骗您吗?您如果要核实,就想办法出去看看,这样才能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褚云羲心中烦乱,再次扫视四周,只想尽快离开此处。
习惯性地一摸腰间,却发现了异常。于是他不顾棠瑶的惶惑,愤然转身四顾寻找,继而攀上那白玉台,脸色阴沉地向着棺内望了一眼,却最终还是茫然站立,一无所得。
仍旧跪在地上的棠瑶见他神思恍惚,不禁想要询问,还未出声,他却已愠然回首,质问道:“朕的龙纹刀呢?!”
“……我哪里见过……”她小声回了一句,这才留意到他腰间空悬暗金流转的刀鞘,却无长刀在内。
褚云羲紧攥右手,一拂银甲,盯着石壁间风云诡谲的战争刻绘,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稍稍冷静,问:“你方才说的崇德帝,又是何人?就算像你说的那样,可朕尚无子嗣,他是如何登上皇位的?”
棠瑶一怔:“我也不知道。”
褚云羲气不打一处来:“这也不知,那也不知,简直是个废物!你在宫中到底做些什么?!”
“他们说我是婕妤啊,太上皇。”她无可奈何地回应,“我只知道自己住在长春宫。”
“长春宫?”他这才转过脸,略略打量她一眼,冷哂一声,“朕的内廷里,何曾有过这个宫殿?你定是在撒谎!”
“没有啊!”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那大概是……太上皇过世之后,崇德帝兴建的吧。”
褚云羲无语至极,连火都发不出了:“要讲多少遍你才明白,朕,没有死!也没有退位成为太上皇!”
“我说的过世,是众人眼中的情形。您不承认也没法子,要不然崇德帝是怎么继位的呢?”棠瑶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看了看他,“您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不管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陵墓中的,眼下是不是先得找条出路?否则不是要被困死在这?”
褚云羲冷哂一声,盯着前方石壁:“朕身经百战,会被区区墓室困住?”
说罢,又纵身轻跃而下,快步走向对面石壁,观察片刻后抬手便去拧向古铜色的油灯。棠瑶怔了怔,忙不迭叫起来:“别动!”
他的手停在半空,拧眉回首:“又做什么?!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帝王陵寝里机关密布,您确信这样没事?”
“多嘴!”他叱了一声,恨恨盯着那油灯,手却收了回来负于背后。
棠瑶忍气吞声揉了揉疼痛的双膝,撑着石壁缓缓站起。尽管眼前这人看起来暴躁易怒,又比自己清醒不了多少,但身处困境又寻不到活路,她还有伤在身,下意识里还是想要离他近一些,万一遇到危险,也好有个求援的对象。
她谨慎迈步,唯恐又踏上什么机关,却忽听他发问:“你说,这里是崇德帝的陵寝?”
“不是吗?”棠瑶疑惑地止步,站在幽晃晃的光影间。他就在离着不远的地方,顾自审视那战马奔驰旌旗展扬的刻绘,缓缓道:“那这些刻绘,为何呈现的是朕的功业?”
她愣住了,先前匆匆扫掠,并没留意。听他这样一说,才注意到那被人簇拥着策马驰骋,手执长戟的将领,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这个,就是陛下?”棠瑶望着石刻中的那个英武身影,小声问。
他背对着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却更诧异:“可是,这是崇德帝的陵寝,照理说,刻绘的不应该是他平生功业吗?陛下会不会认错了,或许这只是年轻时候的崇德帝……”
“朕怎会认错?”褚云羲冷冷瞥她一眼,“你知道,这些都是何时何地的场景?”
他似乎根本没打算等她回答,顾自凝视着那无声厮杀冰冷鏖战,沿石壁缓慢地走着。“中平元年,魏军大举南下,直打到长江北岸。那时候周朝还未亡,宫廷之内,幼帝面如土色,躲在太后怀中不敢开眼。金陵城下,男女老幼哭声震天,生死仅悬一线。燕子矶畔,朕随先父与远道而来的宿修共襄兵马,迎战七万魏军。”他顿了顿,驻足于那幅江浪滔天,楼船斗舰隐现的石刻旁,望着船头岸边两个身影,慢慢道,“那一年,朕与他初次相见,都只十五岁。”
棠瑶怔了怔,站在原处不语。
他又走过另一幅石刻,其间孤城落日,烟尘缭萦,冲梯滚石飞箭交错,两方军士厮杀正酣。“中平二年,鞑靼趁周朝与魏军胶着之际,自云州挥师而下,如风卷枯叶般扫荡诸城,直逼至太原城下。太原刺史曾默辖兵仅五千,却在层层围困中率举城父老凛然不降,掘沟垒石,日夜巡卫,殊死抵抗近五个月,直至粮草用尽,犹苦苦支撑。朕于战场上再奉父命,率兵北上救援,终与曾默里应外合,剿灭敌军三万余。”
语声在墓室中微微回荡,尤显寂寥。
他侧过身,又望向前方。疾风骤雪,险峰崚嶒,茫茫千里雪原,铁马踏破满地碎冰,当先之人提戟驰骋,身后将领策马紧随。“中平三年,朕刚刚讨伐完洛阳叛乱便调转方向,趁着魏国君王重病,宗亲争夺兵权陷于内斗之际,一举歼灭其主力大军。随后两个月之内,连下其三座城池,最终与卢方礼会师,攻入魏国国都,杀其君,擒其子,一夜之内收服禁卫。十一月十九,绵延两百余年的魏国覆灭。”
他话语间不含任何情感,平静得好似只是在叙述与已无关的事件,幽影下的棠瑶却无端感到阵阵寒意涌上心间。
似乎有很多话想问,然而看着那孤身立于石壁畔,沉寂的身影,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倒是丝毫未曾关注身后之人的反应,或者说,原本就只是自语,不需他人的回答。
“没想到,天凤元年的这场战役,竟是朕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幕。”褚云羲一手按着空荡荡的刀鞘,微微扬起脸,审视最后一幅石刻。
棠瑶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您登上帝位后的首次大战?”
“算是吧。”此时的褚云羲眼神邈远,语气淡然。在他身前,是野草蔓蔓间,烈日灼烫蜿蜒河流,是大军汇聚时,战旗卷乱满山木叶。每个人脸上都凝结血污,每柄刀锋刃间都渗透寒光。策马狂奔的他如穿云利箭,似乎整个人,整颗心,都只顾着不断往前再往前,不会考虑任何一步的后退。
长戟覆霜雪,却犹如淬火烈焰正盛放。
他缓缓伸出手,轻触于冰凉的石刻上,自己的武器。
“这一仗,朕带着余开全力追击,与鞑靼可汗所亲自率领的大军鏖战不休,直打至斡难河畔,日月变色,血流遍野。”褚云羲凝视那碎叶漫卷的景象,许久之后,才微微哂笑,“鞑靼可汗不敌败退,死于乱局,尸身都未找全。朕原以为,我饱经战火荼毒的中原总算可以休养生息,没想到两年后,新任可汗再度侵犯边疆。朕发誓要将其彻底剿灭,因此率宿修、余开、卢方礼三位国公再度出征。谁会知晓,长途奔袭后只在营帐内休憩片刻,醒来后,竟会身处陵寝。而且,你这小小宫妃,竟口口声声说朕,已经是死了数十年的人。”
他眼眸郁黑,如星夜深海暗流涌动。此时不含愠怒也不带责备地望过来,唇边自负自嘲笑意未减,倒令得棠瑶一时无言以对。
居然有那么一霎,自心底浮起歉疚不安之意。
可她很快又清醒过来,小声回道:“可是我说的也是事实。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为什么崇德帝的皇陵墓室里,刻绘的是您的丰功伟绩。”棠瑶顿了顿,望着他道,“您既然比我更想不通也不愿相信,就该想办法离开这陵墓,到外面去看一看,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天下。”
褚云羲沉默片刻,沿着石壁再度搜寻,直到将白玉台上下都看遍之后,转身往那扇石门走去。
棠瑶一愣:“那应该已经是死路。”
他头也没回:“此处如是主墓室,不会再有其他出路通往外界。你说自石门外逃来,既有来时路,定有回还处。”
“可外面全是机关暗箭……”她急急忙忙跟随其后,壁间光焰一炽,照亮身形。她忽又惊讶出声:“陛下!”
褚云羲不耐烦地呵斥:“又做什么?!你若是怕死,就自己留在此地!”
“不是……”她再一次望着他的背影,犹豫道,“您的后心处,受了伤?”
他怔了怔,回头道:“没有,为何这样问?”
棠瑶这才慢慢上前数步,指着他后背处:“之前光线昏暗看不清楚,现在我才发现您后心处的铠甲间,有很深的血迹。”
褚云羲更显意外,皱着眉反手往后心处一摸,神情顿变。
摊开手,掌心粘稠暗红,血痕刺目。
他心头一震,动了一下左臂,原本毫无异样的后心处,竟不知怎的忽然隐隐刺痛。
头脑深处,似乎也有尖刺深穿搅动,他闭上双目,咬牙忍住这异样的痛楚。
“陛下原先就带伤在身?”棠瑶试探发问。
“……没有。”褚云羲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不愿再多想,将血痕随意一抹,朝石门大步而去。
棠瑶只得跟随其后,眼见他到了石门背后,忍不住道:“陛下可想清楚了,万一石门再开,外面的水银奔涌进来,我们该往哪里逃?”
“石棺。”他沉声回应,目光始终未曾离开石门上下,不多时便寻到用力的位置,抬臂发力间,牙关紧咬,眼神狠厉。
石门起初毫无反应,渐渐地,自最底部发出沉闷声响。
棠瑶心中忐忑,却又不得不裹紧了沾满污渍的丧服衣裙,忍着痛与他一同使力。
隆隆的,那声响愈来愈震荡不已,伴随着刺耳的动静,这一扇巨大的石门再度翻转而开。
“小心!”棠瑶急忙捂住口鼻,拽着褚云羲的战袍将他往后拉。
他倒退一步,以石门为屏障,靠在石壁间。
阴冷刺骨的空气冲袭而至,倏然间,两列赤红火焰于前方寂静亮起,照出幽长通道。
青砖铺地,彩壁光动。
只是再无水银奔涌,更寻不到半支长箭,一切平静无奇。
褚云羲审视着眼前景象,瞥向棠瑶:“这就是你刚才所说,险些断送性命的墓道?”
棠瑶大着胆子往前一步,仔细辨别许久,更觉震惊:“陛下一定以为我全在说谎,可是现在眼前的通道,根本就不是我来时的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