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院震悚。
“你说什么?!皇太孙怎么可能出事?”佳蕊如遭雷击,眼中顿时漫出泪水,“先帝爷生前最疼的就是他,眼下先帝爷尸骨未寒,你们、你们就胆敢这样造谣?!”
“你倒是借十个胆子给我造这样的谣言!原本朝臣们就想着暂时不让皇太孙得知噩耗,以免自乱阵脚。谁知有人当夜走漏风声,害得皇太孙急忙启程,半途中了瓦剌人的伏击!眼下正查证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干的,你居然还敢质问起来?”杜纲气恼异常,又拱手骄矜道,“晋王乃是先帝膝下骨肉,才能显著干练果敢,眼下这乱局之中,除了他入主皇城,还能轮得到谁?!你一个卑贱宫女,竟敢妄议朝堂之事,简直是胆大包天!”
杜纲骂完仍不解恨,狠狠道:“来人!施杖刑!给我重着力狠狠地打,打到她口眼不闭!看看谁还敢胡言乱语?!”
司礼监如狼似虎的内侍们涌了上来,三两下就将惊恐不安的佳蕊按倒在地。
嘶拉拉衣衫裂响,沉重的乌木杖子在半空中抡出风声,凄厉惨呼刺破人心。
众人惊骇,跪倒抽泣,芳卉哭着爬出人群,匍匐哀求:“佳蕊是程秉笔派过来侍奉婕妤的,她如犯了死罪,还请掌印看在秉笔的面子上,饶她一命!”
“程薰?”杜纲眉梢一斜,冷笑着转过身,“倒也不必了。走!”
棠瑶奋力抵抗,却终被司礼监众人粗鲁推出院门,身后则是满院哭喊,间杂那一声声杖击起落不绝,沉闷压抑。
变故来得太过迅猛,棠瑶脑海一片混乱,绝望、愤怒、不甘种种心绪冲撞交替。她已挣扎得脱了力,被人推搡而前,不知自己到底将被带往何方。
萧瑟寒风冷彻全身,直至被带进一处幽冷宫殿,她才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同样惊慌失措的宫妃。
大殿正中则是一字排开的二十四具棺木,皆被白幔覆盖,森然可怖。
杜纲一声令下,厚重殿门被沉沉关闭。
幽暗之间,哭声四起。
不知何处涌过来一群內侍,捧着簇新的衣裳鞋袜,强行给她们套上。又有另一拨宫妇持着胭脂水粉挤上前,一个个扳着朝天女们的下颔,手疾眼快地将她们还温热的泪水擦去,再抹上馥郁芬芳的香粉,点染出鲜红似血的艳唇。
有人不顺从,哭嚎着冲撞着想要逃出门去,换来的只是更强横的拖拽,直至被四五人骑翻在地,掐住了咽喉将手反绑。
棠瑶痛苦地闭上眼,自己是怎么了?结束那场噩梦,才安然过了短短数月,结果又遇到这样的死局。
迷茫间,忽觉手腕被人抓住。她惶恐睁开眼,却见身后的内侍在袍袖遮蔽下,迅疾将一个赤金细镯套上她右腕,随后悄然后退,好似什么都没做。
棠瑶握着那金镯茫然无措,杜纲又是阴恻恻一声喊:“时辰已到,请娘娘们随皇伴驾!”
两列内侍自殿侧鱼贯而出,面无表情低头疾趋,手捧乌木盘,上有沉金壶,行至众宫妃面前一一站定。
宫妃们早已抗争得精疲力竭,眼见此景更是面如死灰,有些双腿发软便瘫倒在地。背后的两名內侍迅速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这些绝望的女子,令其不得动弹。
执壶的顺势斟满鎏金酒杯,送至她们近前。
“请娘娘们饮甘醪,登宝殿!”
唱礼似的最后一嗓,彻底摧毁了宫妃们的意志。抖抖索索接过冰凉的鎏金杯,眼泪不断滴进琼浆,有人手抖得撒了一身,有人已经一闭眼仰脸喝尽。
棠瑶就是第一个饮尽杯中酒的人。
入口冰凉,继而辛辣似火直冲肺腑,她被呛得连连咳嗽,却还是强忍着泪将这鸩酒全数喝光。
要死,也要死得痛畅,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只会延长害怕与痛苦,还不如一下子走得干净。
就当这半年的时间,只是上天出错误算的数局。该尽的,还是得尽。
重重一声,她抖着手,把鎏金杯放回面前的乌木盘。
大殿里已是哭声震天,她面对內侍惊诧的目光,攥紧手指,没再流露一丝表情。
呼呼风声间,二十四具棺木上的白幔被尽数掀开。
惨叫、哀嚎、痛哭……棠瑶如坠修罗殿,回过头一望,两名內侍如同黑白无常,那森森棺木没上盖,幽深狭窄得好似怪物巨喙,只等她跌落便要食个干净。
——这世上的坏事,怎么就都会缠住自己不放呢……这一次,大概是要真的死了吧?
只来得及自嘲地抹去眼角泪痕,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就让她眼前发黑,须臾间便失去知觉。
“进棺!”
沉沉一声响,乌黑棺木就此阖盖。
密沉沉的乌云漫压了苍穹,天地昏暗,风声呼卷。赭红宫墙下,一身苍青曳撒的程薰迅疾前行,再转过一个路口,便是朝天女灵柩运送出皇城的必经路径。
从道路那头飞奔来一名小内侍,行至近前低切道:“秉笔,按照尤公公指示,小的已经将事办妥。”
他点头:“好,去吧。”
小内侍随即离去,很快消失于宫阙后。程薰又沿着宫道往前,最终停在一株高大银杏树之下。
风势一阵猛似一阵,满树金叶为之翻涌似潮。他望向远处,依照安排,此时应该是完成第三个步骤的人前来禀告了。
乌黑云层后雷声隐动,隆隆的,碾过天际。
无端的令人心绪烦闷。
他很少会这样焦虑。从一早晋王口谕传来,将老掌印职务撤去,又直接越过他,将素来善于钻营的杜纲提拔为司礼监掌印起,他就知道事情应该已经败露了。
此后一切早有预料,也早有安排。自身是死是活无关紧要,更紧要的是,要保住另一人的命。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抬眼又望一次前路,还是无人到来。
程薰心头一沉,才欲举步,斜后方却传来纷杂脚步声,一大群人在朝这边迫近。
“程秉笔原来独自在这里,莫不是在找出路?”来人语声中带着冷讽。
他攥了攥指节,从容平静地回过身。
惊雷乍响,蜿蜒惨白的电光划破昏黑,豆大的雨点骤然砸落。
漫无止境的黑暗与寂静中,时间是最无法估量的。
棠瑶似乎陷入了极为长久的梦境,梦中有幼小的女孩骑坐在男人的肩头,手指着远方红日兴奋大叫,恍惚间意识到那应该就是自己与父亲最后的一次相聚。
忽而又是震怒的咆哮,呼啸落下的竹条,母亲声嘶力竭的哭泣祈求,以及,打翻粉碎的金鱼缸,和那一把沾满鲜血的尖刀……
她周身抽搐,心脏被猛地揪紧。
骤然一抬臂,却撞到了极其坚硬的东西,令她惊痛间睁开了眼。
举目无光,一片漆黑。
滞闷感扑压而至,她用力呼吸了好久,才渐渐清醒过来。一阵茫然后,忽然记起自己之前饮下了鸩酒,然后,应该是被……
恐慌感顿时席卷心头。她挣扎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果然被困在了狭窄的空间,身上还包裹着厚重的衣物。她拼命举起双臂,上方那沉重的棺盖纹丝不动。
——自己明明还活着,却被关进了棺木?!
棠瑶奋力砸着棺盖,叫喊起来。她只希望周围有人能听到呼叫,然而嗓子都快叫哑了,外面竟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不详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她拼尽全力去推棺盖,直至指甲都将折断时,终于,感觉到了缓缓的移动。
咬紧牙关最后一使劲,随着沉重的声响,棺盖竟然翻落在地。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抓住棺木边缘,吃力地坐了起来。
然而四周还是茫茫漆黑。
棠瑶虚弱地趴在棺木上,又叫喊了许久,空旷寂静中,唯有回音来回飘荡。
——这里不是宫殿。
棠瑶的心更凉了几分。
摇摇晃晃爬出棺木,身处无尽黑暗中,她只能极为缓慢地往前挪动。一不小心,撞到了坚冷的物件,跌扶的时候,才发觉那是另一口棺木。
她的手猛然收缩回来,不由自主连连后退,却又撞到其他棺木,一具,两具,三具……
她在黑暗中慌不择路,踉踉跄跄中触到了冰凉的石壁,不知怎的,须臾间,有微弱的光亮晃动而生。
惨淡光焰下,二十四具棺木黑沉沉排列如阵,除了她逃出的那一具之外,其余皆死寂如常。
“还有人活着吗?”她绝望地喊着,耳畔响起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灰白的石壁间,灯火摇摇欲坠。
她辨不清方向,只是沿着石壁仓惶奔跑,终于望到正对着棺木之阵的前方,有一道石门。
“放我出去!我还没死!”她仓惶扑过去,用力推那厚厚的石门。
冰凉的石门纹丝不动,棠瑶瘫坐在地,大口呼吸了几下再次发狠,终于将其推开了一小道缝隙。
咔咔声响幽远飘荡,更浓郁的黑暗扑面而来。
潮湿气息如蛇虫蔓延,她战战兢兢踏出一步,忽听得嗤嗤数声响,两列幽黄灯焰由近及远倏然亮起,晃照出狭长不可测的石道。
前方如黑洞,不见光亮,更不知尽头。
她浑身发抖,正犹豫忧惧之际,背后那石门一阵颤动,竟不知为何猛然关闭。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原本幽寂的石道上方忽传来隆隆声响,宛如惊雷滚动,巨轮碾压。
棠瑶惊吓之下,不顾一切地往前飞奔而去。
巨响不绝,回声震荡,她真的感觉整条石道甚至整个陵寝都要崩塌了,却看不到任何希望。
亡命奔逃中,忽而脚下一沉,竟不知踩到了什么机关。紧接着,又是数声怪响,两侧石壁间竟伸出面目可憎的兽头,大张的口中喷涌出银灰色的“泉水”。
棠瑶仓惶中愣怔一下,继而马上反应过来,那想必是要致人丧命的水银,急忙以长袖捂住口鼻,发疯一般往前逃命。
刺鼻的气味很快弥散,银灰泉流沿着狭窄石道追逐涌动。她一路逃,一路又听啸响连连,一支支锋利长箭自壁间攒射而出,紧贴其肩膀飞过,顿时令她血染白衫。
她甚至都不及细想,忍着痛踉跄再奔。血从肩膀直流下来,她的脚步凌乱而虚浮,又一阵箭雨来袭,她只能飞扑在地,在水银泉流中挣扎着向前。
求生的欲望让她不想放弃,只是再一次奋力站起,还未逃出多远,已觉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而就在此时,模糊的视线中,就在正前方,似乎出现了又一道巨大的石门。
她急促地呼吸着,捂着鲜血淋漓的肩头,拼了命扑向前,撞在了那冰凉石门上。
棠瑶喘息着回望,水银泉流越积越深,已快要将其双腿淹没,而自己头脑越加昏沉,只怕不出一刻就要丧命在此。
“开门……”她下意识地哭求出声,竟摸索不到任何缝隙。绝望之下,只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用未受伤的肩膀抵住石门。
双足紧蹬地面,双膝磨得生疼,在她不甘的哭喊中,又一波箭雨飞射而来。
随后,轰然一声,石门竟就此翻转。
棠瑶在天昏地暗中,跌进了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