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教授把自己的老花镜带上, 走向了余清韵的身后,叹了口气,说:“先前我就和你们说过,这次洞窟考察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要去就来和我报备。眼下关系到你们的死活, 你们走我并不怨你们, 要走你们就走吧。”
尚佳佳咬了咬嘴唇:“罗教授,我们一起走吧, 你真的要死在这里吗?”
魏正礼向前走了几步想要靠近罗教授:“教授,你和朱教授这一次洞窟考察都没了,我们要怎么和所里交代?”
罗教授沉默了一下。
余清韵转头看向这位老者。
满头华发,带着一个老花镜, 因为长时间地呆在灰暗的洞窟里, 顾不得讲究, 衣服皱巴巴的, 脸色憔悴。
火光没了余清韵的遮挡, 打在这名老教授身上, 身子微微佝偻, 他的眼眸藏在镜片的反光之中, 看不出情绪。
余清韵也很好奇为什么这名老教授连性命也顾不上,执意要跟着他们去寻找施暹草。
还是说,考察研究真的是这群科研人员心中怎么也放不下的执念吗?比命都重要?
罗教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也知道我要是真的死在这里, 你们回去以后也难交代。”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交代好了遗嘱, 所里面的事务也跟助手完成了交接, 打了预防针, 这些你们都不用担心了, 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我这辈子,就想再看一次施暹草,圆我的心愿。”
“为什么非要这一次看?”魏正礼不明白,“我们等下一次,下一次准备妥当了再来不可以吗?”
“你不懂,”罗教授说,“你知道我上一次和我的教授来的时候是多少年前吗?”
“是五十年前。”
“这些年我也来这里考察过,可每一次都无功而返,只有这一次,洞窟封闭灰暗,和五十年前一样。”
“施暹草所在的洞窟,五十年才出现一次。我这一次要是走了,下一次就再也没了机会”
依洁说:“你看到了施暹草,不能带出去,自己也死在这里,罗教授,值吗?”
罗教授说:“……值。”
三个学生都为难地看着他,站在了一起,站在了余清韵的对立面。
他们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
余清韵转头看向晴空和刘思华。
她已经无所谓晴空是否会跟着自己了。
晴空思索。
魏正礼几人她是知道的,要是寻找出口的路上碰到了邪祟,没有人护着,一定会死。
而且她这一次的任务只需要查到秦岭深处邪祟暴动的原因就好了。
“抱歉。”
晴空对余清韵抱歉地点了头,走向了魏正礼几人。
余清韵看着她的举动就知道晴空一定没有出过几次任务。
居然连撞邪之后无法离开这片区域都不知道,她提醒了人家也不当回事。
“我跟余姐。”刘思华见状,走到余清韵和周力身边。
他身边站着两个战斗力,安全感倍增。
晴空没放心上,他自己可是还记得寺庙里那场奇怪诡异的大雨和僧人不能下山报警的诡异氛围,下山撞邪那场没有尽头的白雾。
不出意外,这次肯定也不能离开这里,而且刚才余姐也说了石壁顶上已经没了露天,这肯定是出不去了,还不如跟着余姐一路走着。
他前面一次没有信她,但还是被她给救了,这次自己可不能再拖后腿了,这次再识不清跟错了人,肯定会死的。
晴空虽然有符箓能护着,但刘思华还是更信得过一起撞邪了好几次的余清韵。
余清韵在原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背好自己的背包,周力背着自己的旅行包,刘思华和罗教授各背各的。
余清韵对着他们点头:“我们走了,再见。”
“再见,”晴空心里复杂,自己刚和人家承诺好合作,转头没几天就失信了,“下一次见面,能帮的上忙的,你尽管说。”
余清韵嗯了一声,带着三人选了个洞窟隧道,走向更深处。
晴空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魏正礼几人,她坐下理了理火堆,说:“我们现在这里休息,回复一□□力和精力。”
她环顾四周,眼下这里就有四五个隧道,也不知道该走哪里。
“等我们休息好了,再出发寻找入口。”晴空说。
魏正礼几人坐在她身边听着她的话,纷纷应下来,有了晴空的保护,几人也都明白自己在洞窟里生存几率会高上不少,隐隐有以她为首的趋势。
魏正礼准备那点枯叶扔进堆火,尚佳佳就指着他的脖子,惊呼:“你看看你的脖子。”
所有人都看过去。
魏正礼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微微的疼,还有点黏腻。
他把手又凑到自己鼻间闻了闻,好像,是血。
刚才余清韵手上黑不溜秋的东西轻轻碰了他一点,冰冷无比,他当场被人家的气势给吓了一下,事后还以为没多大的事。
看来那个女人的武器,真的很锋利。
魏正礼不寒而栗,抖了抖身子。
那个女人和她的同伴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火焰燃烧,迟迟没有新的燃烧物添入,周围变得有些灰暗,人一变少,显得更加的空旷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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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清韵带着他们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最后见教授累得不行了,就原地休息,吃点东西,歇歇脚。
“教授,”刘思华说,“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看施暹草,虽然说五十年才能看到一次,但是就这一次,可能就……你为什么觉得值得?”
罗教授摆了摆手,说:“我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你还是别问了。”
“教授,你不说我怎么懂?”刘思华看了一眼余清韵,后者朝他微微点头。
刘思华接到了暗示。
“当年,我还是小罗,不是什么罗教授,”罗教授看着手上的水瓶,开始出神回忆,“跟着我的导师,我们进山寻草药,被野兽逼进了洞窟。”
“我们在这里不知道走了多久,人都死了好几个,最后走到了一处地方,那个地方是像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坑洞,连通了洞窟里的好几条隧道。”
“露天的光亮撒下来,我们看到了满坑的施暹草。”
“我的导师和同学们都死在了那次洞窟里,”罗教授说,“我爬着露天的石壁,爬到了上面,当年我们这些大学生还算是比较珍贵的,派了警察进山寻找我们,然后就找到了我。”
“我带着他们回到洞窟里,无论怎么走,也只有几个,十几个隧道而已,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隧道。”
“我再也找不到导师和同学的尸体了。”
刘思华拍了拍罗教授的后背:“节哀。”
罗教授叹了口气,年岁增长的眼皮耷拉下来,整个人老态龙钟。
余清韵喝着水,不说话。
周力在一边注意四周,白面皮影小人一直藏在背包里不出来。
余清韵听着他们刚才说的施暹草,有点奇怪。
草?植物?
这让她才想起奶奶友人送给她的那盆花。
余清韵从包里拿出这盆花,仔细端详。
盆子是市面上最为常见的橡胶盆子,花也是已经蔫了吧唧的花,还因为经常被压在包里,跟着余清韵到处行动颠倒,花枝都被弄断,整个花碾在泥土里,花瓣被压深颜色,碾出了汁水,渗透进入泥土。
这朵花真的很普通。
余清韵尝试着把花枝撩起来,又弯了下去。她又摸了摸泥土。
把指尖往下面深一点的地方挖去,再拿出来,仔细闻了闻。
这个泥土有点腥香。
感觉像是血一样生锈的味道,但又有点不一样,带着丝丝甜味。
让余清韵想吐。
闻到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头晕。
而且随着她这一举动,原本没有异味的花盆开始散发出味道,这股腥香开始弥漫,缠绕,包裹,熏蒸着他们。
“什么味道?”刘思华忍不住往后躲,同时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恶心。
“这,这是,”罗教授却一眼看向余清韵手上拿着的花盆。
他的反应有些反常,余清韵假装想要把花放进包里,一手捂着鼻子,闷声说:“怎么了教授,是不是臭到你了?”
“没有没有,你把它拿出来给我看看。”教授连忙向余清韵伸出双手。
他和余清韵中间隔着一个刘思华,在场四人全是坐在地上,罗教授倾身过去,整个人越过刘思华就要倒在他身上。
余清韵面色疑惑,但还是把花盆递给了罗教授。
“怎么了教授?”
“这个花,这个泥土,你从哪里得到的?”罗教授声音颤抖,“这个泥土,我不会记错的,就是这个味道,这个泥土就是这个味道。”
和施暹草有关?
“什么味道?”
“这是施暹草泥土的味道!它底下的泥土就是这个味道!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味道的!”
这是奶奶友人送给自己的花盆。
奶奶的友人给她的“见面礼”,这是一份提示。
那些邪祟怎么知道她要找风霁月的肢体?也对,她之前在居民楼里有说过自己进山要找东西,它们是邪祟,自然是知道最近山里邪祟暴动跟一个东西有关,余清韵只能是去找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的周围就有这个泥土,也就是说,风霁月的肢体周围就有施暹草。
余清韵这才把事情给串起来。
只不过只给这个泥土,会不会太鸡肋了?竟然只是告诉了余清韵,风霁月的肢体旁边有这个泥土,但又不给她一点方向位置上的指示。
罗教授激动地左看右看,发现上面的粉嫩花朵真的只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乡间野花以后,有些遗憾地把花盆还给了余清韵。
余清韵用手拿出了一点泥土。
这个泥土不是干的,有点黏腻成团,被余清韵抹在了地上。
泥土没有任何反应,仍然普普通通。
不可能啊,按道理来说,只给这个泥土跟不给那也没什么差别吧?
余清韵用匕首刺了自己之间的一点,血点顺着指尖滴入地上的泥土。
泥土开始变化,有所动作。
罗教授和刘思华好奇地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奇怪的术法吗?”罗教授这些天也把余清韵的表现看在眼里,此刻又看到这一幕,暗暗称奇。
刘思华也惊奇地上的泥土开始变化,就跟一周前他看到晴空手拿符箓冲破众多邪祟之中救他一样的神奇。
先是寺庙里的余姐,然后又是自己相处了好几年的同学拿符箓。刘思华觉得这个世界真的越来越不科学了,明明这二十多年以来不是这样的。
那个泥土慢慢变化,成一个细长的方向标,直指左侧方的一个隧道口。
喝完水以后,余清韵见罗教授休息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子,说:“走吧。”
他们一行人沿着泥土标记的方向继续赶路,期间没有人再说话。
余清韵在最前面,周力在最后面,刘思华和罗教授在中间被护着,一路上只有强光手电筒照路。
他们一行人坚持着一个方向一直走着,又过了好几天,期间碰到了不少邪祟,但是一次也没有碰到过晴空几人,向导和张光绪。
他们好似真的迷失在了众多的洞窟隧道里,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洞窟隧道弯弯绕绕,有时候众人往上爬,有时候众人往下走,有时候很宽,四人都能并肩而行,有时候又很窄,窄到旅行包都能卡住。
又过了几天,中途教授和刘思华的食物喝水都没了,余清韵把自己身上的食物和水分给他们一点,撑了一段时间,终于看到了面前有一点光亮。
那是?
余清韵想到了罗教授说的露天坑洞。
罗教授的施暹草所在地?
余清韵对施暹草有点好奇,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草的功效,也不知道这每隔五十年才能看到的植物又和风霁月的肢体有什么关系。
她走到了洞口。
余清韵几人这个洞口是在石壁上,可以俯瞰下面所有场景。
可惜的是,顶上没有露天,只有灰暗不见天日的石壁,一片漆黑。
地上是一大片的晶蓝色荧光,发出光芒,光彩四溢,将整个坑洞完全照亮。
正是这片晶蓝色的荧光外散到洞窟隧道的口子,余清韵才发现洞口有亮光。
她就知道,撞邪之后,邪祟怎么可能会轻易就让他们通过露天坑洞回到地面上。
余清韵真的乏了,这么多天以来,她身边全是灰暗的石壁,前方永远漆黑一片的洞窟隧道。
迷失在弯弯绕绕的洞窟之中,永远走不出去的感觉,真的很令人绝望。
余清韵其实也在隐隐害怕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洞窟那么大,那么绕,她满打满算在这里呆了两周。
她身上的吃食也不多了,一行人全身是伤,脏兮兮,臭烘烘。
风霁月和她前几世的纠葛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诅咒的早亡这一副作用也让她担忧,每天提心吊胆带着身边的人躲避邪祟。
余清韵也累了,也烦了,但她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机会和时间让她表现出来。
这些东西一直都被她压在心里。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身后传来罗教授的声音。
他快步上前,走到余清韵的身侧,先是往上看了看,看到了石壁顶,肉眼可见的失望,喃喃道:“怎么会……”
他有些失魂落魄。
余清韵指了指底下坑洞散发着光芒的一群看不清模样的植物,说:“教授你认得吗?”
罗教授说:“我不是学植物学的,我怎么可能……”
“这,”罗教授顿时怔愣,“这是,这是施暹草。”
他的眼泪直接就不要钱地落了下来:“我到了,我到了,我终于到了!我到这里了!”
他左看右看,想要找机会爬下去,余清韵制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后带,最后面站着的周力一直注意他们后面的动静,防止有邪祟偷袭。
余清韵说:“罗教授,你先别急,我们会有办法下去的。”
她让周力把旅行包放下,然后拿出攀岩安全绳和瞄点勾子。
弄好瞄点之后,余清韵绑好安全绳,把自己和周力两人的安全帽留给刘思华和罗教授,余清韵先拿着安全绳慢慢下去。
等到了下面,余清韵解开安全扣,联系上面的周力,让他先把罗教授和刘思华一个一个扣好安全扣,顺着安全绳攀岩下来。
在等待他们下来的期间,余清韵现在周围看了看。
一下来,鼻间的腥香开始变得浓郁,让余清韵险些喘不过气。
泥土的腥香,施暹草自发的晶蓝色荧光。
施暹草说是草,余清韵才发现是花,花瓣没有固定的几瓣,各个半包着,簇拥着最中心的花蕊。
花瓣上就散发着晶蓝色的花瓣纹路。
这些光汇聚在一起,很亮,很美,赢照着余清韵的脸庞。
整个坑洞的石壁被照亮,露出石壁上一个个的洞口,这些洞口贯穿连接了整个荆难洞窟的洞窟隧道,就好像无论走到哪里,终点都只会在这个坑洞。
余清韵低头,头发垂下,看着泥土。
只有这种泥土才能培育出施暹草吗?那泥土的腥香到底是怎么来的?或者说,罗教授和他的导师一起到达了这里,他的导师做了什么才死在了这里?
思考了一下,无果。
余清韵抬头往上看下来的人。
因为余清韵的攀岩绳等东西负重不利于行动,被余清韵扔了,思源的旅行包里的装备随着它的皮纸人破碎而被扔在了起初的洞窟隧道里,所以现在只剩下周力的攀岩安全绳了。
现在四个人一起共用周力的攀岩安全绳,罗教授还很不好意思地对周力说麻烦了,只有刘思华在想到周力之前直接从自己面前由皮纸人变成大活人的那件事。
他承认自己对周力还是有些怵得慌。
周力由皮纸人变化而成,这种感觉就像上次寺庙里小石像活了过来一样,给刘思华的感觉都很发毛。
他仍然记得当自己咬破指尖,将血液滴在手上的皮纸人。
皮纸人有些残破了,看上去有些年头,入手细腻柔软,让刘思华不敢多想,一些破开的口子里还能看到里面的黄纸。
头部用红色的不知名红色液体勾勒了眼鼻子嘴巴等五官,平白多了几分瘆人。
皮纸人就好像拥有了生命,带笑的红色眉眼似乎在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
当时刘思华就吓得想把这个看起来就像邪祟的皮纸人给丢了,还是余清韵说的话让刘思华决定按照她的计划行事。
滴血之后的皮纸人躺在刘思华的掌心里,随后外面总是破开一点口子的外皮开始肉眼可见的愈合,那双眉眼的眼珠子似乎转动了一下,直接盯住刘思华。
刘思华这下真的吓得不清,把皮纸人给丢在了地上,皮纸人随后开始变大,在刘思华开跑之前就变成了周力的模样。
那个过程就像一个黄色的泥塑人,五官,肢体的棱角不断被打磨精致,准确。
但刘思华只感觉害怕。
余姐这伙人到底是什么人?周力是皮纸人,那么余姐呢?
余清韵不知道刘思华在想这些。继她之后,第二个下来的人是罗教授,老人家腿脚不利索,慢慢悠悠地下来,嘴里止不住的抱歉。
余清韵在下面小心接应他,免得一把老骨头了,攀岩一小会儿就骨折。
等到四人已经全部下来,周力一把把攀岩安全绳了扭了一个角度,扯了扯,把绳子弄下来,装备装回旅行包里。
余清韵问罗教授:“罗教授,施暹草有毒吗?”
“没有,据我所知,它没有香味,闻了不会有事,它的花瓣无毒,摸了也不会有事。”
余清韵说:“那您的导师和同学又是如何……?”
“我们不是被施暹草弄死的,”罗教授说,“其实最令我接受不了的是,他们是从坑洞爬向露天,想要上去的时候摔死的。”
他摇了摇头苦笑:“这很荒谬是吧?”
“那这和您要找施暹草有什么关系?”
“当他们掉落下去的时候,那群施暹草动了,”罗教授说,“施暹草,是活的,它们动了,它们把我的导师和同学全都埋了,埋在了下面,成为它们的养料。”
余清韵沉默。
突然远处有一道声音:“你们也在这里!”
这道声音是晴空的。
余清韵顺着声音看过去,对面侧边的往上第三个洞窟口站着晴空几人。
晴空,魏正礼,尚佳佳,依洁都在。
也不知道他们这几天经历了什么,每一个人身上都狼狈至极,包扎着伤口。
他们看到余清韵几人开心极了,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只有余清韵握紧了手上的匕首。
他们四个人站着的洞口很宽敞,可以一起并排站着,经蓝色的施暹草荧光映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显得他们的五官和表情是如此的僵硬,就好像死去多时的尸体一般。
人头缝隙之间,余清韵在他们的身后隐约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张光绪的面庞。
睁大眼睛的弯笑,不正常的凸起苹果肌,控制不住的诡笑,阴影在面部不正常的分布。
他站在丝毫没有察觉的晴空等人身后,手上的刀竖起,寒光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