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玉壶默不作声地用灵力将那爬成山的藤蔓扯去, 努力想将晏温山变回原来的样子。
晏将阑抬步走向当年晏寒鹊闭关的洞府。
那印象中伸长胳膊都够不着顶的石门,长大成人后的晏将阑却还要微微低头才能进去;原本那无论如何都破不开的禁制,如今却只花几息就能破解开。
晏将阑进入漆黑的洞府中, 随意一瞥才意识到原来当年他以为宽阔的洞府这般狭小。
那张玄冰玉床落了厚厚一层灰, 晏将阑抬手一挥,灵力宛如流水潺潺而过, 十几年没有人住过的洞府转瞬一尘不染。
外面晏玉壶唤他:“师兄。”
晏将阑看着陌生熟悉的洞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按了下酸涩心口, 转身欲走,视线突然落在那半掩的师门上一抹暗红的血手印。
他一怔。
那是当年年幼的晏聆听到雷声拼命想要出去而留下的狰狞血痕,多年过去已然暗红,好似随着掩着灰尘的记忆隐入黑暗中。
晏将阑愣怔走过去, 单膝跪在地上,伸出细长五指缓缓去触碰那个幼小的手印。
指腹还未碰上,耳畔好似响起当年年幼的自己痛苦又无力的悲泣,让晏将阑手指一颤, 下意识想要收回。
突然,晏玉壶不知何时过来的,和他一起跪在那伸手按住那只退缩的手, 强行将五指摊开,用掌心包裹着按住那个狰狞的血手印。
晏将阑怔然抬头。
晏玉壶的掌心冰凉,道:“师兄的手好像并没长大多少。”
晏将阑:“……”
晏将阑幽幽道:“你直接说我这些年没长个儿得了,我不骂你。”
晏玉壶没忍住笑了出声。
晏将阑的五指轻轻在冰凉石门上一按,长大成人后宽阔的掌心将年幼无力的小手包裹住, 好像相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安抚着孤身一人崩溃恸哭的自己。
受过苦难太多, 晏将阑并未再以往痛苦多做停留, 手蜷缩着轻轻一抚。
原本全是狰狞血痕的石门瞬间干净如初。
宛如抹去当年的所有无能为力悔恨痛苦。
晏将阑起身看着外面的茫茫雨雾。
晏玉壶道:“……在药圃。”
这句话没头没尾,晏将阑却听懂了,微微一点头走进雨中,熟练地前去朝夫人的药圃。
药圃中的杂草已被晏玉壶处理干净,当年朝夫人所种下的灵草无一棵存活,放眼望去光秃秃一片。
——只有两座墓碑。
晏将阑踩着泥泞的土地缓步而去。
六年前从奚家脱身后,晏将阑曾动过想要回晏温山的念头,但每每都是走到山下便仓皇而逃。
十几年时间,物是人非,晏将阑已不是当年那个会撒娇卖乖的晏聆。
此时终于万事尘埃落定,他终于能摆脱“奚绝”这个身份,正大光明地回到晏温山。
走到墓碑前几步的距离,晏将阑却像是走了数年。
终于,墓碑上的名字映入眼帘。
晏寒鹊、慕朝。
晏将阑的眼睛像是被这两个名字刺得一疼,敛袍跪在墓碑前,好似琉璃的漂亮眼眸缓缓褪去无情和冰冷,蒙上一层一碰就碎的水雾。
在来时路上,晏将阑心中想了太多话要说,他想要像个孩子般向爹娘诉说自己的委屈痛苦、倾诉十几年的思念和遗憾。
但到了跟前,他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晏将阑只是安安静静跪在那,任由雨水淋湿衣袍。
墓碑上凝着水痕缓缓滑落,晏将阑伸手想去抚摸,指腹在冰冷石碑上一碰,那股寒意突然像是一道雷,骤然将他击垮。
晏将阑挺直的腰背一点点弯下,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地面上,浑身微微颤抖。
许久后,他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悲泣。
晏将阑在墓碑前跪了整整一天,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翌日一早,淅淅沥沥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停下。
云销雨霁,水木明瑟。
晏将阑微微仰头看着天边朝阳,终于说出一句话。
“爹,娘,雨停了。”
他俯身磕了个头,露出一抹淡笑,起身后退半步,轻声呢喃。
“我走了。”
连绵下了十几年的雨终于停歇。
自此后风光月霁。
晏将阑又低低呢喃了声:“我走了。”
墓碑好似在默默注视着他,光滑石碑上的水痕滴滴滑落。
晏玉壶站在不远处一直等着他。
晏将阑转身一步步离开,朝晏玉壶一笑:“走吧。”
晏玉壶点头。
两人宛如少年时那般,顺着成百上千层石阶缓步而下,将一切苦痛、思念、遗憾留在背后。
再不回头。
***
北境的此地无银城十分热闹。
自从恶岐道从长川底搬到城中后,偌大北境边境便开始陆陆续续人来人往,都想知道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恶岐道到底是什么模样。
玉颓山除了在晏将阑面前勉强算是个正常人,其余时候疯得要命,行事做派从来不考虑后果。
他一心只想哄晏将阑高兴,将八月廿八幼弟过生辰的消息传播得整个十三州人尽皆知,请帖不要钱地随便发,几乎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修士都收到热烈邀请。
甚至横青帘、酆重阳都收到了,当即怀疑此人是不是真疯了。
玉颓山还在那美滋滋,对着侍从高高兴兴地道:“快去看看聆儿回来没?”
侍从道:“玉大人,已去看八回了,还没回来。”
“哦。”玉颓山一边啃糕点一边又催促,“那獬豸宗的盛宗主可有什么回应吗?他来吗?”
侍从犹豫:“并未有回应。”
“那赶紧催啊。”玉颓山蹙眉道,“明日就是八月廿八,他不来怎么能成呢?今日子时一到生辰里就得开始了,啧,我得去一趟獬豸宗。”
侍从跟了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臭脾气,知道他去獬豸宗肯定不是简单的去,十有八九打算去杀人,忙拦住他:“玉大人冷静、息怒啊,再等等吧。”
玉颓山不耐烦道:“晏聆现在脾气可大了,回来八成还得生气……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总爱生气所以才不长个儿?”
侍从:“……”
侍从脸都绿了,忙道:“玉大人,这话可不能当着晏大人的面说啊!”
会被揍的。
玉颓山又不能拿刀逼着盛焦过来,索性继续搞事情,随手把唇角的糕点渣子擦了擦,漫不经心地说:“明日起恶岐道就不再贩卖「弃仙骨」,有人闹就让他们闹,最好能将獬豸宗引来。”
侍从颔首称是。
「弃仙骨」是玉颓山无意中做出来的一种灵物,一旦吸食只有天衍灵力才能解除。
“闹起来吧。”玉颓山懒洋洋地心想,“好戏要开始了。”
闹得越大越好。
让那些拥有天衍灵力的中州世家,也体会体会何为怀璧其罪。
***
此次晏将阑的生辰宴办得极大,比当年奚绝十二岁乞巧生辰还要热闹。
偌大此地无银城灯火通明,玉颓山甚至请了傩戏,无数人戴傩面具戏舞,锣鼓咚咚,入夜后便开始喧闹不休。
天衍学宫刚入学的学生虽然去了趟「梦黄粱」幻境,但只是单纯换了个地方睡了一觉,入秋后横玉度索性带着几个天级相纹的学生再去四处历练长长见识。
三个月前晏将阑“身死”天衍雷谴中时,横玉度正在诸行斋和那具长着“奚将阑”面容的傀儡聊天喝茶。
茶还没喝一半,就见那傀儡突然失去生机,宛如被雷击似的悄无声息从内到外烧出一道蓝纹火焰。
只是一瞬就将那具傀儡身体烧了一半。
横玉度:“……”
横玉度差点被一口茶呛得死去活来,挣扎着扑上前去将火熄灭,这才意识到奚将阑竟然搞了个傀儡来糊弄他,顿时哭笑不得。
当时他也没多想,直到酆聿给他用犀角灯传音。
“奚绝死在雷谴中,盛焦疯了!”
横玉度一呆,还以为酆聿在同他添油加醋说乐子。
但这根本不是酆聿的做派,横玉度匆匆赶去秘境中,就见柳长行和乐正鸩正死死压制着盛焦,嘴中还在嚷嚷着什么。
酆聿咆哮道:“你疯了吗?!”
盛焦面无表情坐在那,无视制住他的柳长行和乐正鸩,冷冷道:“我没疯。”
“你的天衍珠招来雷谴!”酆聿怒道,“奚绝那个病秧子哪来的本事躲开天衍雷劫!你清醒一点,他已经死了!”
横玉度一懵。
他本来以为酆聿是在怨恨盛焦的天衍珠将奚绝屠戮,但仔细一听却感觉不对。
“他没有死。”盛焦漠然道,“他算计我,此时已从雷谴下逃走。放开,我要去寻他。”
酆聿眼眶通红,大概是哭了一场,闻言扑上前恨不得抽他一嘴巴,厉声道:“是不是除了奚绝,谁和你说话你都不听啊?!说了八百遍了,你已走火入魔,再不调息,命还要不要了?!难道你真的对奚绝那混账情有独钟,打算随他殉情不成?!”
此言一出,其他人神色难辨。
横玉度人都懵住:“阿绝呢?到底怎么回事?什么雷谴?”
雷谴之下,不该是温孤白吗?
盛焦瞳孔一抹猩红一闪而过。
他越冷静地说“他还没死,我要去找他”,其他人就越惊恐地将他按得越紧,唯恐他一个冲动直接走火入魔自戕。
听到横玉度一直在问,众人沉默不语,不知要如何开口。
终于,一直冷眼旁观的让尘开口:“够了。”
盛焦冷冷看他:“你早就知道他的打算。”
让尘冷冷道:“那你就看不出来他为何要以死遁走吗?”
盛焦一愣。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搞不懂两人在说什么。
“他想要摆脱过往,摆脱你、我,所有和天衍有关的一切。”让尘道,“天衍毁了他,他不想再同我们牵扯上关系,不是应该的吗?”
盛焦浑身一震,眼瞳更加猩红。
“不……不是。”
他倒宁愿相信奚将阑是恶趣味发作,想要已死遁走看所有人为他悲伤发狂的样子,自己私底下窃喜不已,而不想承认让尘说的话。
他怎么能……摆脱自己?
若是晏将阑在此,恐怕会直接恼羞成怒地和让尘拼命。
他是想摆脱过往,但没打算把好友、道侣一起摆脱了!
让尘懂过头了吧!
盛焦浑身几乎闪现一抹走火入魔前的暴戾,但还未荡漾开就瞬间消散,连带着盛焦高大的身形也一起直直栽到地上。
还在死命按着他的乐正鸩和柳长行一愣,看着已然昏睡过去的盛焦面面相觑。
周围死一般的安静。
好一会,柳长行才颤颤巍巍地哆嗦道:“……是、是哪位壮士放倒了盛宗主?”
没有壮士出声。
众人相互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不是我,我哪儿敢”的怂来。
最后,扫视一圈的几个人又努力看了半天,终于在盛焦身边看到金光闪闪的另一个人。
伏瞒蹲在那戳了戳盛焦的脑袋,手中还有个闪着灵力的法器。
乍一被所有人注视,伏瞒茫然抬头:“啊?怎么了?他不是都要走火入魔了,让他冷静下来比较好吧,我做错了?”
所有人:“……”
五个人不约而同朝他伸出手比了个赞赏的手势,异口同声道。
“伏不隐,做得好。”
伏瞒:“?”
他肯定做错了。
盛焦被威武胆大包天的伏不隐放倒,其他人知晓晏将阑并未死也全都松了一口气,心虚地将盛宗主送回獬豸宗,并告知他两个小跟班。
“因奚绝再次将盛宗主甩了,盛宗主忧思过重险些走火入魔吐血昏迷,你们要好好照料。”
倦寻芳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怎会如此?!”
盛宗主怎么可能会因为奚绝那货又逃了一次而重伤昏迷?!
这群诸行斋的人莫不是在诳他?
上沅听什么都信,当即双手捂嘴,眼泪汪汪:“呜,宗主对奚将阑当真情根深种。”
倦寻芳:“…………”
死了算了。
自那之后,横玉度一直在忙天衍学宫的事,虽然托了人去寻晏将阑,但玉颓山将他藏得太严实,根本毫无消息。
此时听到玉颓山竟然要和幼弟过生辰,横玉度估摸着那个“幼弟”也许就是奚将阑,索性带着学生前来此地无银城一趟。
离相斋的几个孩子初来北境边境,看着热闹灯火通明的此地无银城,纷纷瞪大眼睛,震惊不已。
“前段时日恶岐道入世,能够随意进入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呢,那个谁谁谁还真是胆大包天啊,他就不怕獬豸宗的人把他逮了吗?”
“我本来听说北境边境很穷苦,没想到竟然如此繁华热闹啊,呀,还有傩戏呢!”
秦般般也是第一次瞧见此地无银城这么热闹,听到夸赞也高兴不已:“是的呀,我也是头回遇到呢。”
旁边的女孩诧异道:“般般,你是此地无银城的人吗?”
“嗯。”秦般般点头,“在没奈何巷口那有家糕点铺就是我家的。”
几个孩子都是中州世家的小姐少爷,哪怕听到秦般般家中是开铺子的也没有贬低,反而很给面子地有纷纷“哇”地表示赞叹。
倒是有个鼻子都要翻上天的孩子冷笑一声,讥讽道:“看你一身寒酸相,还以为是中州哪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想到竟然只是个买点心渣子的贱民?我还真是高看你了。”
秦般般眉头一皱。
其他人也听着不虞,但那孩子是盛家旁支,成天炫耀自己有个当獬豸宗宗主的叔叔,张扬得几乎用鼻孔看人,一时也不敢得罪。
横玉度正被人推着在前面似乎在用琉璃雀寻什么人,秦般般扫了一眼,见掌院没有看来,突然偏头朝着盛囿一笑。
盛囿以为她被骂了也不敢得罪自己,顿时更加得意:“你这种卑贱之人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天级相纹啊?不会是偷我们中州的天衍灵力吧?啧,我回去就要告诉我叔叔,让獬豸宗狠狠查一查你的底细。”
秦般般朝他笑得更温柔,突然眸中天衍灵力一闪。
还在侃侃而谈的盛囿话音戛然而止,口腔乃至整个喉咙的水悉数被「三更雪」冻了个严严实实,像是生吞了冰柱似的,撕心裂肺地捂住喉咙,冻得嘴唇都在发抖。
秦般般朝他嘻嘻一笑:“既然你这张嘴说不出人话,那我就帮你堵住吧,不必感动,免礼谢恩吧。”
盛囿艰难用微弱的灵力把喉中冰块融化,但即使如此喉咙还是伤到,挣扎着发出好似泣血的声音,撕心裂肺道:“我……我要杀了你!”
秦般般的修为在整个离相斋最高,她有恃无恐地故作害怕拍拍胸口,敷衍地道:“啊,我好怕啊,怕死我了。”
盛囿:“你!”
两人正对峙着,旁边传来个笑嘻嘻的声音:“……中州世家的人,真是好威风啊。”
几个孩子转头看去。
玉颓山已经将骷髅面具脱下,换了个傩面具歪在脸侧,露出半张俊美的容颜,他坐在长川边的栏杆上,翘着二郎腿晃脚尖,像是看了场乐子,笑个不停。
秦般般一愣。
盛囿眼眸赤红瞪着他,并未从此人身上发现相纹的气息,还以为他就是个寻常人类,嘶声道:“看什么看?!滚!”
玉颓山乐了:“哟,今日还真是个好日子,竟然有人敢骂我了?骂得不错,再来几句。”
秦般般孑然一身,在离相斋张狂放肆,一旦有谁和她不对付肯定被她用「三更雪」狠狠收拾一顿。
盛囿拿秦般般没法子,对一个普通人倒是高高在上,冷冷道:“我身负天级的天衍相纹,识相点就……”
话还没说完,玉颓山突然纵声大笑。
秦般般眨了眨眼睛。
“天级相纹?”玉颓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险些直接从栏杆上翻到长川河里去,他勉强坐稳,伸出手朝着盛囿一点,嘻嘻笑着,“那是什么好东西吗?”
盛囿哪里被人这么贬低过,怒道:“你!”
玉颓山眯着眼睛将手指对准盛囿的后颈,懒洋洋地道:“我给了的,随时都能收回来。”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操控琉璃雀的横玉度终于察觉到后面的动静,一回头就瞧见玉颓山那张脸当即一愣。
似乎察觉到玉颓山要做什么,横玉度瞳孔剧缩,琉璃雀立刻尖啸而来,妄图阻止他。
“住手!”
玉颓山一只手点着盛囿,另一只手看也不看朝着横玉度的琉璃雀一挥,天衍灵力从他掌心源源不断钻出。
“啊——!”
盛囿突然惨叫一声,猛地捂住后颈踉跄着跪倒在地,那如潺潺流水的天衍相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抽走,一寸寸从他的后颈像是游蛇似的爬了出来。
被活生生抽出相纹的痛苦简直生不如死,盛囿却像被一股灵力吊着无法昏死过去,硬挨着感受那股痛苦。
很快,玉颓山将天级相纹抽出来,让那团天衍灵力像是树根似的缠在修长的五指间。
他垂眸瞥了一眼,突然嫌弃地“啧”了一声:“什么鬼相纹?”
说罢,五指猛地一合拢,那人人求而不得的天级相纹竟然被他直直碾碎,化为金粉簌簌从指尖落下。
横玉度的琉璃雀也被玉颓山直接摧毁,悄无声息消失在原地。
玉颓山做事从来只凭喜恶,根本不觉得自己因为几句话就毁了个孩子的未来有什么不对,还笑嘻嘻地对横玉度道:“恭迎横掌院,你是过来参加我弟弟生辰礼的吧,欢迎欢迎,等会累了就去恶岐道就行,会有人招待你歇息。”
横玉度眉头紧皱。
这人虽然和奚将阑的脸长得极其相似,但横玉度却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好感,只觉得忌惮排斥。
他能感觉到此人的修为根本未到还虚境,但用天衍灵力和他动手竟然毫无胜算。
竟然真的如乐正鸩所说,他能操控天衍灵力。
横玉度沉着脸将轮椅划过去,查看盛囿的相纹。
天级相纹已被抽得干干净净,连一丝一毫的天衍灵力都未留下。
修道之路已止。
横玉度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说着带学生来历练,竟然无缘无故失了个相纹,恐怕回去盛家得有的闹。
不过碰上玉颓山这种疯癫之人,有一条命还活着已是万幸。
盛囿相纹被硬生生抽走的场景,将其他学生惊得像是鹌鹑似的浑身发抖,悚然看着玉颓山,唯恐他朝自己点手。
玉颓山懒洋洋地擦了擦手,歪着脑袋看向那群小鸡崽子似的小孩,“噗嗤”一声笑出声。
秦般般茫然看着他。
玉颓山伸出手,朝着秦般般一点。
其他人瞬间浑身紧绷,还以为秦般般是下一个要被抽走相纹的人,身体不受控制瑟瑟发抖,有的甚至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但却听玉颓山笑着道:“来。”
呆愣许久的秦般般终于回过神,愕然道:“玉哥哥?”
她终于认出玉颓山,根本不惧怕他刚抽了一个同窗的相纹,当即欢天喜地地狂奔上前,猛地扑上去抱住玉颓山的脖子,踮着脚尖高兴叫道:“真的是玉哥哥!!”
玉颓山抱着秦般般转了半圈,哈哈大笑:“是我啊,般般长高啦,不错不错,比你兰哥哥要争气,争取再长高点,超过他。”
秦般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秦般般不是家里是卖糕点的吗,怎么会和恶岐道的人相识,还这般亲昵?
躺在地上无法昏死过去的盛囿瞳孔一缩,眼眸中全是惊恐。
那个男人……
竟然是因为自己说秦般般的那几句话,才将自己的相纹抽去的吗?!
无穷无尽的悔恨席卷心头,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他终于知道怕了。
秦般般蹦下来,将散乱的发理了理,高高兴兴道:“太久不见啦,等会我给哥哥做糕点吃,你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吗,我给你做一堆!”
玉颓山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欢喜之色,恨不得扛着秦般般就跑。
在此地无银城六年,前几年玉颓山最爱的便是去秦般般铺子里买糕点吃,几乎每天去一次,雷打不动。
虽然玉颓山是分神前往,就算再用力遏制,但还是将身上的天衍灵力泄露出去沾染到秦般般身上。
晏将阑当时发现异常,当即勒令玉颓山不准再靠近秦般般。
玉颓山气得要命,甚至绝食抗议——但没绝食半个时辰就灰溜溜地去找晏将阑卖乖,答应以后再也不去。
秦般般没心没肺,看不出来横掌院脸都绿了,欢喜地拉着玉颓山要回糕点铺做糕点,问能不能准许。
横玉度:“……”
横玉度头疼得要命,只觉得离相斋的孩子太难带,随意一挥手示意她去去去。
秦般般欢呼一声,拉着玉颓山就跑。
玉颓山爱吃糕点,更爱吃秦般般做的,瞬间忘了自己出来的目的是为了看盛焦来没来,撒了欢地跟着秦般般跑了。
“哎。”玉颓山无意中瞥见秦般般的头发,疑惑道,“你头上的铃铛呢?”
秦般般撇撇嘴:“那是兰哥哥送我的,被一个很可恶的人抢走了。”
玉颓山一怔。
可恶的人?
一颗铃铛而已,谁会和一个孩子抢?
***
晏将阑和晏玉壶坐行舫回到此地无银城时,已经将近子时。
乍一瞧见灯火通明恍如白昼的城池,晏将阑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走错方向,飞去中州城了。
仔细辨认半晌,才终于确定此地就是北境边境。
将行舫停下,晏将阑拢着衣袍走下来,疑惑地看着热热闹闹的长街:“这几日有什么祭祀大典吗?”
怎么连傩戏都有,哪儿请的?
晏玉壶想了想:“最近好像没什么重要的日子。”
最重要的就是晏将阑的生辰。
晏将阑大仇得报、也成功躲避雷谴,此次去了趟晏温山,像是卸下心间最大的重负,见到尘世如此热闹,难得有了兴趣。
“阿月,走,我们去玩。”
晏玉壶一愣,恍惚中终于有种晏聆回来的错觉。
他抿唇一笑,柔声道:“好。”
晏将阑一袭绯衣行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将晏玉壶买给他的面具半戴在脸上,遮挡住半张面容。
世间好像一切都有了色彩,那热闹的嘈杂声对晏将阑来说热闹非凡,终于不再是让他厌世消颓的无趣。
听路人七嘴八舌地说,子时好像还有盛大焰火。
晏将阑拿了一堆新鲜的玩意儿寻了个热闹的地方等着看焰火。
但不知为何,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晏将阑将怀里一堆东西丢给晏玉壶抱着,疑惑地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那颗铃铛。
那是三个月前他放在秦般般身上的应声铃。
秦般般也来此地无银城了吗?
一想到当初自己为何要给秦般般这个铃铛,晏将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盛焦来,顿时惨不忍睹地闭了闭眼。
恨不得死了得了。
要是盛焦抓到他,肯定不像前几回那样好糊弄。
“要不我主动去投案自首吧。”晏将阑心想,“或许盛宗主就能看在我这么乖的份上宽宥我一二。”
他正心虚地盘算着,手腕上的铃铛越来越响。
秦般般过来,晏将阑并没有多么激动,将面具微微偏着盖着耳朵,举目去寻秦般般的身影。
只是环顾四周,却根本没瞧见有哪个小女孩在。
铃铛声越来越响,另一颗应声铃在逐渐逼近。
晏将阑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周围人太多,声音嘈杂得他根本无法去分辨那股不详从何而来,只能举目四望。
身后似乎有人挤开人群朝他靠近。
晏将阑似乎有所察觉,迷茫地转身看来。
视线中,一个高大身形站在人群中极其显眼,周身好似山巅终年不化的寒雪,冷若寒霜,那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恶鬼面具,衬着气势更加狞恶阴冷。
一颗小铃铛用红绳穿起来,松松系在手腕上。
正因两人的靠近在不住震颤。
叮。
叮铃。
晏将阑浑身一哆嗦,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此人是谁,潜意识就抢先产生一种荒郊野岭孤身遇恶鬼的警惕恐惧。
本能催促着他。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