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明淮的记忆被修改过, 天衍珠断定「望镂骨」的琉璃球有异样,并未直接断罪。
但盛焦心中却知道,此时定和温孤白脱不了干系。
只要伏瞒一到, 或许就能知晓真相。
盛焦一袭獬豸宗猎猎黑袍, 凛若冰霜离开獬豸宗, 带着倦寻芳前去中州掌尊府。
倦寻芳低声道:“宗主,听说温掌尊还邀了横青帘、酆重阳、让尘一同前来,曲家倒是没来人,不过现在曲家能撑得了场面的也只有那个纨绔浪荡子曲饶,温掌尊不请他也情有可原。”
盛焦蹙眉:“横玉度?”
“横掌院似乎也去了,但他一向和他小叔叔不合, 不知会不会当场闹起来。”
盛焦了然。
果然如同倦寻芳所说,等两人到了温孤白府邸, 横玉度已经差不多要和横青帘撕破脸了。
横玉度如此温和的人, 被诸行斋的人怎么闹都从来不发脾气,被大家戏称为“横老妈子”,盛焦和他相识多年, 从未见过他动怒。
可如今, 横玉度端坐轮椅上, 周身琉璃鸟雀各个尖啸不已。
他眼神冰冷带着寒锋,冷声道:“我不准许!”
横青帘似笑非笑:“玉度,虽然你今时今日是天衍学宫的掌院,但终究太过年轻, 做事太过优柔寡断, 还要多多历练才行啊, 温掌尊还没说什么呢, 你便擅自说不准许, 也太过没规矩了。”
横玉度冷笑:“今年这批学生虽然有不少天级,但却半个灵级都没有,你让他们去不知底细的秘境历练,难道不是要他们的命?”
“你也知道今年没有灵级。”横青帘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没有灵级,那天级就相当于灵级,你不想着如何逼他们历练成材,反倒让他们在你庇护下做个不谙世事的少爷小姐?”
横玉度:“你!”
两人争吵,温孤白一直在旁边冒冷汗地劝说,但终究是被世家推上去的工具人,横青帘眼中根本就没有他,理都没理。
横玉度正在气头上却也尊师,忍着脾气朝他勉强一笑。
酆重阳冷眼旁观,谁也不站。
盛焦带着倦寻芳面无表情走进去,众人忙起身相迎。
“盛宗主。”
横玉度余怒未消,沉着脸在那一言不发。
盛焦看了横玉度一眼,眼神又转向横青帘,像是断罪似的冷厉看他一眼。
横青帘:“……”
以后谁再说盛宗主奉公守正,他第一个不同意。
“何事?”盛焦也不坐下,冷冷问。
在他宽袖掩藏下,本已暗淡的一百零七颗天衍珠不着痕迹地散发出丝丝雷纹,悄无声息旋转起来。
温孤白笑着道:“昨日中州最北侧出现一处新的秘境,似乎是哪位得道大能遗留虚空的,恰好这几日天衍学宫的学生要开始历练,所以……”
盛焦蹙眉:“什么秘境?”
“暂时还不得而知。”
盛焦看向横玉度。
横玉度冷冷道:“十几年前的诸行斋首次历练时,有四个灵级相纹也是选择一处毫无危险的秘境,难道诸位觉得这次的学生比灵级相纹还要厉害?”
大概是盛焦在,横青帘说话没之前那么阴阳怪气:“我记得当年那处秘境也不怎么安全吧,十二小仙君和盛宗主可差点葬身于迩腹中,若不是温掌尊去的及时,恐怕……”
横玉度周身的琉璃雀气得要炸开了,他冷冷给了盛焦一个眼神——快点,给我揍他。
盛焦:“……”
盛焦手指触碰琉璃雀一下,冰凉的指腹点在雀儿眉心,示意横玉度冷静。
横玉度不情不愿闭了嘴,沉着脸在那使劲握扶手,大概想把木扶手给捏碎。
盛焦看向温孤白:“掌尊如何打算?”
温孤白“啊”了一声,满脸温煦地道:“让那些半大孩子去秘境的确危险……”
横青帘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温孤白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但秘境我去探过外围,估摸着就是一些灵兽阵法之类的,没太大危险。”
横玉度当即心头火起,十指一按轮椅扶手,被盛焦一掌按在肩膀上。
温孤白叹了一口气,道:“新秘境出现十三州,三境世家定会派人前去搜寻秘境是否会有天材地宝,等秘境彻底开启,前两日是竞争冲突最大的时候。若是天衍学宫的学生要去,可以第三日再由老师陪伴进去,这样既安全也能让孩子们见见世面。”
说得好听,实则就是要将其他世家的人当探路明灯。
横玉度眉头蹙起。
盛焦冷声道:“叫我来是为……?”
“听玉度说,你们诸行斋这几日会相聚。”温孤白笑了笑,“若是你们七个……”
横玉度:“咳。”
温孤白想了想:“哦,八个——你们八个可有兴趣前去秘境?”
盛焦:“我们?”
天衍亥八十年的诸行斋八个人是当年学宫的一时之秀,自那之后天衍学宫再无学斋用诸行斋这个名字,就连当年的斋舍小世界依然空着,无人住进去。
温孤白惯会做人,将诸行斋捧成整个天衍学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存在,算是卖给八个人一个人情。
这么多年过去,八个人各个出人头地功成名遂——除了奚将阑。
横玉度瞬间明白温孤白的意思:“掌尊想让我们带几个学生去秘境历练?”
温孤白笑着道:“也不算,就是带他们去外围转个半天就成,不耽搁你们多长时间。”
横玉度眉头越拧越紧,仰头和盛焦对视一眼。
盛焦冷眼看着温孤白。
这人心机城府太深,恐怕也只有奚将阑那种会使阴谋诡计的才能玩过他。
天衍学宫之事,横玉度本是咬死不松口,就算横青帘再强硬也无法强迫他带着学生去。
但温孤白却随随便便几句话彻底扭转局势,悄无声息间将“去与不去”变成“学生单独去,还是你们带着去”。
横玉度自然也察觉出端倪,但他秉性温良恭俭让惯了,不好撂师长脸色,只说要和其他人商议一番,便让盛焦推着他离开。
众人不欢而散。
盛焦推着他面无表情往外走。
直到避开人,横玉度才沉着脸骂道:“唉东西!狗唉的!”
盛焦:“……”
诸行斋特殊的骂人方式,既体面优雅,又能发泄气愤。
“秘境往往都有机缘。”盛焦道,“世家皆会去凑热闹。”
横玉度手撑着轮椅扶手揉眉心,只觉得就不该来这趟,气得头疼:“我知道,那秘境邪门得很,突然从虚空出现,听说还压塌了一条街的屋舍。”
盛焦推着他去天衍学宫的方向:“你和横青帘有恩怨?”
横玉度伸手摸了摸身边险些气炸的琉璃雀,摇摇头:“他是我小叔叔,哪有什么恩怨?”
“嗯?”
“琉璃雀不喜欢他。”横玉度道,“十二岁之前我同小叔叔感情甚好,小时候我双腿受伤还是他成日照顾我。但生出「换明月」相纹后,琉璃雀却对他极其排斥,每回他接近我都会尖啸个不停,制都制不住。”
也不知是「换明月」琉璃雀影响了横玉度,还是他逐渐长大,一点点发现他这个温和可掬的小叔叔并非表面上那样待他好。
久而久之,两人便淡了。
横玉度甚至在长大成人后想明白一些小时候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对横青帘越来越厌恶排斥。
横玉度是个心中有谱的人,盛焦也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走到半途,盛焦在袖中一直旋转许久的天衍珠终于悄无声息地停下。
盛焦微微一垂手,天衍珠从小臂上滑落到手腕,垂眸一看,瞳孔倏地一缩。
一百零七颗天衍珠,果真无一颗是「诛」。
横玉度回头看了一眼,敏锐道:“你刚才是在断罪?谁的?”
盛焦早有预料,漠然将天衍珠收起来,冷淡道:“温孤白。”
横玉度一愣,瞬间反应过来,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你在南境寻到的「望镂骨」里,屠戮奚家的是掌院?”
“嗯。”
横玉度呢喃道:“那可难办了。”
奚明淮的记忆说温孤白是罪魁祸首,可天衍珠却是零颗无罪。
盛焦看他的神色并不如乐正鸩那般激烈:“你早有预料?”
“我也不知道。”横玉度摸了摸琉璃雀,“不知有哪一天起,琉璃雀也变得开始忌惮且怨恨掌院,我甚至有种他想杀我的错觉。”
但这股情感并不重,横玉度也没想太多。
盛焦若有所思。
他将横玉度送回天衍学宫后,转身默不作声带着倦寻芳回獬豸宗。
天衍学宫本来离獬豸宗并不远,御风片刻便能到。
盛焦却徒步而行,在路过糕点摊时犹豫半天,还买了几块桂花糕放在怀里,大概回去给奚将阑吃。
倦寻芳:“……”
心情极其复杂。
两人一路无言,就在即将回到獬豸宗时,一股灵力悄无声息逼近盛焦后心,带着强横的还虚境威压。
倦寻芳率先反应过来,想也不想转瞬挡在盛焦身前悍然拔剑。
“锵——!”
倦寻芳被这一下灵力险些将剑折断,手被震得阵阵发麻,他面无表情,脚后跟重重踩在地上将地面蹬得凹陷下去却半步不退。
盛焦冷冷侧身看来。
虚空中无数还虚境的分神纷来沓至,各个没有五官,悄无声息围成硕大的圈,将两人团团困住。
倦寻芳只是化神境,盛焦又被缚住灵力,若是交起手来怕是要吃亏。
倦寻芳脸色一沉,死死握住被震得还在嗡然作响的剑柄,明知以自己的修为无法应对还虚境,依然像是根柱子似的挡在盛焦身前。
盛焦眉眼疏淡,对周遭散发杀意的分神漠然视之。
手腕间的天衍珠悄无声息浮现丝丝缕缕的雷纹,黑沉眼眸闪现一抹冷然戾气。
剑拔弩张,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另一道全然不同的灵力从空中而来,宛如金色萤光纷纷扬扬落在周围一圈分神身上。
那些分神约摸是来试探盛焦灵力是否还在,根本毫无神智,乍一被金色灵力圈住,没有丝毫反应。
有人笑嘻嘻地说:“砰。”
话音刚落,数十个还虚境分神宛如空中炸裂的焰火,轰然碎成灵力残渣,混合着空中好似金色萤火虫的光芒,一副艳丽绝景。
倦寻芳一愣。
盛焦漠然抬眸看去。
不远处,玉颓山一袭白衣盘膝坐在满是苔藓的巨石上,支着下颌笑嘻嘻地冲着盛焦道:“盛宗主别这么警惕嘛,我可救了你哎。上次你误会我差点将我杀了的事,我也原谅你啦,免礼谢恩吧。”
盛焦:“……”
倦寻芳眉头紧皱。
恶岐道的骷髅面玉颓山,和宗主有交情?
盛焦和他无话可说,拂袖便走。
“哎,哎!”玉颓山拦住他,将面具微微一歪,露出一双弯着的桃花眸,“盛宗主干嘛这么着急走啊,留下来叙叙旧呗。”
盛焦实在是不懂玉颓山的厚脸皮到底是和谁学的。
两人只是见过一面,到底哪来的旧可以叙?
不过前有奚将阑这个没脸没皮的,盛焦对付这种人已经不知道动怒和无语是什么,既然他说叙旧,那便叙。
“堪天衍。”盛焦冷冷道:“你同奚绝是什么关系?”
玉颓山听到这个“堪天衍”,愣了一下,不可置信道:“那个小骗子竟敢出卖我?!”
盛焦不动声色。
奚将阑竟真的说了句实话。
此人便是十二相纹,堪天衍。
“气死我了。”玉颓山磨着牙心想,“我也把你的相纹抖落出来算了,看咱俩谁先死。”
但想了想,他还是没说。
玉颓山变脸极快,刚才还在怒气冲冲捶石头,转瞬又笑容可掬道:“我和他的关系啊……唔,怎么说呢,就是差点和他一起同盛宗主当同窗的关系。”
盛焦早料到他不会回答,又问:“十三相纹是什么?”
“哦。”玉颓山干巴巴地道,“盛宗主,我是想和您叙叙旧,并不是想被拷问啊。”
盛焦这一句句逼问,玉颓山差点以为自己已被獬豸宗抓去严刑拷打问话了。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盛焦转身就要走。
“哎哎。”玉颓山赶忙从石头上蹦下来,跃到盛焦面前拦住他的路,双手负在腰后死皮赖脸地道,“方才盛宗主都用天衍珠断温孤白的罪,我都送上门来了,您也一块断断我的呗?”
盛焦:“?”
倦寻芳目瞪口呆,只觉得此人厚脸皮和奚将阑有得一比。
十三州所有人都畏惧盛宗主的天衍珠,唯恐被那一百零八颗珠子盯上,怎么这个人竟然主动要求断罪呢?
盛焦并没有不耐烦的情绪,瞧见那只金色眸瞳,沉默好一会,微微抬起手。
一百零七颗天衍珠倏地旋转而起,发出咔咔碰撞的清脆声响。
天衍雷纹萦绕在玉颓山周身,从盛焦这个角度看过去,天衍珠旋转起来几乎将玉颓山整个圈到其中,那骷髅面具邪嵬好似在露出瘆人的微笑。
但玉颓山依然是懒洋洋的,似乎一点都不惧怕天衍珠。
倦寻芳还当他从未做过坏事问心无愧。
谁知等到天衍珠彻底停下时,却是有整整六十颗珠子显出「诛」。
倦寻芳:“???”
盛焦瞳孔剧缩,几乎在天衍珠停下的瞬间,那毫不留情的杀意便化为雷霆,轰然朝着玉颓山劈下。
玉颓山猛地往后一蹦,整个人像是鸟雀般飞落到巨石上,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盛宗主、盛宗主冷静啊哈哈哈!”他笑得直咳嗽,面具差点咳掉了,“怎么奚将阑六十颗珠子你还能克制住天衍赋予你的杀意,到了我就恨不得宰人?盛焦你身为獬豸宗宗主,要一视同仁才对。”
盛焦断的自然是“奚家屠戮之事”。
他冷冷道:“奚家之事,同你脱不了干系。”
***
獬豸宗中。
上沅寸步不离跟着奚将阑,无论他说什么鬼话她都全然信服,一双水眸瞪大,望着奚将阑全是叹服。
“你当真叫晏聆?奚家那些人都是坏人?!”
奚将阑痛彻心扉:“是啊!我好友亲眼目睹奚家杀人,我带人证物证前去獬豸宗乞求公道,却被毒打一顿,好友也被惨遭杀害,惨啊我,我好惨。”
上沅心疼得眼泪汪汪:“太惨了也。”
“今日是我好友忌日。”奚将阑抹了抹眼尾泪水,哽咽道,“我能去祭拜他一番吗?”
“能啊能啊!”上沅哭着说,“去哪里祭拜啊?”
“呃……”奚将阑噎了一下,试探着道,“獬豸宗……外面?”
上沅抽泣着擦眼泪:“哦,那是不行的。”
奚将阑:“……”
奚将阑不可置信看着她:“你不感动我和挚友的深情厚意吗?”
“感动啊。”上沅茫然道,“但是宗主说你不能出去,我要听宗主的话。”
奚将阑:“……”
奚将阑往后一仰,满脸生无可恋,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口干舌燥嘚啵半天,这小姑娘直接拿他当说书先生了?!
气死了。
上沅听从宗主的吩咐,对奚将阑寸步不离。
本以为这个有趣的人休息一会又要再和自己讲故事听,上沅眼巴巴地等。
只是等了半天,却见刚才还急急燥燥的奚将阑像是彻底放弃了,竟然开始睡起觉来。
上沅想起宗主的叮嘱。
“他若静悄悄不安分,那必然在憋后招。”
上沅瞬间警惕。
但是警惕一上午,奚将阑都睡了俩回笼觉,也没见“后招”。
是真的放弃出獬豸宗了。
上沅这才放下心来。
午饭时,上沅给奚将阑准备了一堆糕点,将奚将阑噎得直翻白眼,捶着胸口狰狞道:“小姑娘,你家宗主只说我爱吃糕点,并没有让你全给我准备糕点,你拿点水给我喝成不成,求求你。”
上沅:“……哦。”
奚将阑这个有八百个心眼子的差点被一根筋的傻姑娘给玩死。
午饭用后没多久,獬豸宗的执正前来禀告上沅,说是有贵客前来寻小仙君,问上沅要不要开水道迎接。
奚将阑正在舒舒服服晒太阳,懒洋洋地道:“谁啊?”
“剑宗大弟子柳长行。”执正道,“听说是他前几日托人将剑宗的春雨剑送来中州,今日刚好到了,特意前来还给您。”
奚将阑惊得瞬间一跃而起。
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