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菀哆嗦着手从袖笼里取出帕子,一点点拭净霍砚脸上溅着的血点。
她不敢看霍砚身后,他的身形高大,挡住了大半惨烈的情形。
擦干净他的脸,白菀又去捉他的手。
雪白的帕子被鲜血一点点染红,霍砚骨节分明,修长玉致的手初见颜色。
更多的,印在他指纹里,抹不掉。
白菀抓着他的手缓缓遮住自己眼睛,柔声吐出两个字:“不脏。”
霍砚一路以手遮白菀的眼,送她出去,临出门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走?”
冬日的余晖照在她惨白的脸上,白菀强扯起一抹笑:“谁知道外头有没有留守的刺客,横竖都是死,留在掌印身边,掌印总会护着我的。”
霍砚有些疲惫,闻言颔首笑道:“娘娘倒也诚实。”
跨出珍馐楼大门,外头的情形甚至不比里面好多少,陈福和水漾领着东厂番役,站在成堆的尸山间,翻找着什么。
白菀本就白的脸上血色尽褪,如果当时她扔下霍砚独自跑出来,她必然是这堆尸山中的一员。
霍砚饶有趣味的看着白菀脸上后怕的神情
他故意的,让她走。
倘若当时白菀当真扔下他试图偷跑,守在外头的刺客能毫不犹豫的将她乱刀砍死。
可惜,皇后娘娘很聪明,也幸好,她没有赌那万分之一。
令白菀意外的是,水漾满脸肃穆,手里也握着沾血的长刀。
血腥味被寒风送来,白菀掩唇欲呕,霍砚拍了拍她的背道:“不用防着她们,带着她们,有时能救你的命。”
白菀回过头,目光瞠然的看着霍砚。
他是送了两柄凶器给她吗?
自那回去后,白菀一脸做了三日噩梦,后来便听说,霍砚拖着那堆尸山,倒进了姜瓒的寝宫。
直到冬至宴前,白菀才稍微好些。
冬月廿九,是夜,奉天殿内灯火通明,男女分席而坐,帝王大宴百官命妇。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白菀坐在高台之上,有些萎靡疲惫,她这连日以来,都没怎么睡好。
转头一瞧,旁边姜瓒的脸色蜡黄,眼下青黑,便知道他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比她更为严重。
鲜血淋漓的残肢断臂,兜头淋下。
白菀想想都打了个寒颤。
想来霍砚带给姜瓒的阴影是极大的,以至于他有好些日子都未曾召后妃侍寝。
白菀算了算,至今为止,宫里还未侍寝的,唯她和杨景初。
于她,姜瓒是厌恶,于杨景初呢?
白菀正盘算着,转头一看,一旁的姜瓒不知去了何处。
她下意识往台下看,随白老太君进宫的白蕊,也没了踪迹。
“本宫有些疲乏,想着去御花园走走,你们也自便,不必拘束,”白菀朝命妇们笑得雍容大方。
杨景初上来搀着她,道:“臣妾与皇后娘娘一块儿。”
几个嫔妃也跟着起身。
命妇们自然也坐不住了,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去。
还未走近,便能听见御花园内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
“我这对子,若谁能对得上来,我那台澄泥砚便赠与谁。”
杨景初抬头张望,一边说:“像是舒太傅领着新科状元他们在行酒令,对对子。”
“这彩头好,咱们也去瞧瞧,什么对子这么玄妙?”杨景初惯爱凑热闹,闻言便兴致勃勃的要去。
大楚男女大防并不严苛。
“舒太傅,你作的是什么对子啊?”有夫人探头笑问。
亭中的男子长身玉立,闻声回首浅笑着躬身,朝白菀请安:“臣舒崎光见过皇后娘娘,也给各位娘娘请安。”
这便是舒崎光?白菀有些惊讶。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瞧着竟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
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难怪柳氏偶尔提起他时扼腕叹息,听说至今还未曾娶妻,说亲的媒人几乎要把舒大学士府的门槛踏破了。
“哥哥,”后头的舒瑶光走近来,朝舒崎光唤了一声,她昂着头,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
她的嫡亲哥哥是当朝太傅,而她是颇得盛宠的淑妃,朝中新贵,谁能比得上他们舒家。
舒崎光唤了一声:“淑妃娘娘”,才转头与白菀说:“不是什么厉害的对子,作着玩罢了,皇后娘娘见笑了。”
白菀浅笑道:“咱们杨昭仪要凑这个热闹,舒太傅且将那对子说来,让她听听吧。”
“烟锁池塘柳,”后头的绯衣郎君笑着道:“这可是绝对,太傅这方澄泥砚,又送不出去了。”
杨景初多看兵书,若问她行兵打仗如何,她定能滔滔不绝,可论上咬文嚼字,便让她哑口无言了。
后头的夫人们交头接耳,也在窃窃私语。
这对子,短短五个字便将烟雾葱茏的池塘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
白菀犹疑片刻,眸光流转,瞧见岸边的梅树倒映在太液池中的影子,颔首浅笑道:“镜涵火树堤。”
亭中乍然静下来。
方才说话的举子,将这对联来回念了几遍,抚掌大笑,面露惊喜。
只是他还未出声,便听舒崎光沉吟过后,也笑起来:“好一个镜涵火树堤,皇后娘娘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博学多识,让崎光心生敬佩。”
“如此多文人举子无法对出的绝对,皇后娘娘竟能随口解出,倒令臣妾等人自惭形秽了,”舒瑶光高声笑起来,嘴里说着奉承的话,只是她那眼中,却没得多少敬佩。
“不过随口一言,自然比不上诸位大家,”白菀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皇后娘娘又何必如此谦虚,您这句‘镜涵火树堤’,既能暗合上联的包罗万象之意,又能五行错位平仄相对,是再合适不过的下联,”舒崎光噙着温润的笑,望着白菀,
舒瑶光没想到他会帮着白菀说话,脸色登时又青又白。
这番夸赞实在太过直白,白菀颇觉不好意思,一抬眼,却对上舒崎光有些过于灼热的目光,怔了一瞬后,浅笑嫣然:“太傅谬赞了。”
太液池旁有一处琼楼,登高可将整个禁宫收入眼底。
节日的热闹向来与霍砚没有关系,他站在琼楼上,长指抵在鼻尖轻嗅,他凤眸微眯,看着底下风雨亭中,两两相望的二人,只觉得刺眼。
鼻息间充盈着苦玫香,霍砚望着底下两人的眸子越发冷寂,泠声幽幽。
“啧,一错眼便引来些狂蜂浪蝶,寻根绳子系起来算了。”
一旁的陈福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舒太傅。”
舒崎光寻声看去。
便见霍砚独自站在琼楼上,长身鹤立,团手看着他,他逆光而站,神色晦暗不明。
白菀听出了霍砚的声音,正惊讶他怎么在这儿。
舒崎光便向她告辞,往琼楼上去见霍砚。
白菀能感觉到霍砚幽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看了看拾级而上的舒崎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掌印寻下官有何要事?”舒崎光立在门前,对霍砚道。
他是姜瓒一党,与霍砚可以说是争锋相对。
他才站定,便见霍砚朝他招手。
舒崎光犹豫片刻后,终于迈步走近去,外头众目睽睽,霍砚应当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才刚刚走近,正要与霍砚作揖。
余光里却见霍砚猛然抬起腿,随后便是腰腹剧痛,他如同折翅的雀鸟,没有任何反应的时机,直直的落入底下的太液池里。
一声巨响过后,太液池薄薄的冰面被砸穿,池水飞溅。
一旁的命妇宫妃惊叫连连。
舒瑶光惊恐万状的喊了声:“哥哥!”
白菀双眼瞠圆,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霍砚当着众人的面把舒崎光叫上琼楼,又毫不犹豫的将他踹了下去。
霍砚居高临下的望着水里扑腾的舒崎光,面无表情。
“呀,太傅莫不是吃醉了酒,连站都站不稳。”
内侍七手八脚的将舒崎光从太液池里捞出来。
舒瑶光心下焦急万分,急匆匆的追过去:“哥哥,你怎么样?”
白菀脚下一顿,迟疑的望了望琼楼上没有动静的霍砚。
他站在更暗处,连他的身形轮廓也看不清了。
最后白菀咬咬牙,跟了上去,看着一身狼狈浑身颤栗的舒崎光,有片刻哑然。
她好像明白,舒崎光怎么惹到那煞神不痛快了。
“太傅这是怎么了?”白菀有些心虚。
天寒地冻,结冰的太液池水寒冷刺骨,舒崎光哆嗦着,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琼楼的方向,霍砚已经不见了踪迹,他在心里咽下这闷亏,苦笑着道:“贪杯多饮了几口酒,脚下踉跄罢了。”
可明明是霍砚将他踹下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是亲眼目睹。
舒瑶光心里愤恨,不依不饶:“哥哥!明明是……”
舒崎光瞥了她一眼,她才堪堪住嘴。
“附近有闲置的宫殿,太傅不如寻一处更衣沐浴,也省得受了风寒,”白菀适时开口道。
舒瑶光连连点头。
“请随奴婢来。”
白菀却蓦然听见了本该卧床修养的,露薇的声音。
露薇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宫婢装束,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引着他们往一旁的空殿走。
白菀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什么,脚下一挪,跟着走过去。
路过御花园嶙峋的假山时,白菀突然被一双手扯进了山洞里。
双生宫婢面色不变,一左一右的远远站开。
眼前一黑,白菀被抵在山石上,她下意识要惊叫,却因嗅到了熟悉的苦玫香,而住嘴。
也不知道霍砚是何时拿走了她的香膏。
“掌印这是做什么?”
她感觉到,霍砚自背后钳制着她的双手,柔软的丝带被一圈一圈绕上她的手腕。
“娘娘惯爱招蜂引蝶,不如咱家将娘娘捆起来,困在玉堂,哪儿也不许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