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包围的势态,这个不客气的态度,看来要赴的宴大概是鸿门宴了。
陈洗砚面不改色,转头朝着坐在屋中的幼青说道:“我去骑鲸楼吃白食了,妹妹你且在此地等我。”
他们在人前为了方便,以兄妹相称。这声妹妹,幼青听着倒觉得怪怪的。
一众苍旻弟子上前围着陈洗砚远去了,那些青银杏叶簪子的尾部依然牢牢锁定着他的脖子,只要他一有异动,就会被这些簪子戳成窟窿。
幼青看着他们远去的声影,握住了手中的青屏剑,默不作声地混入人潮中,尾随着他们。
苍旻的产业骑鲸楼三面环水,背面是一方陡峭的瀑布,主人将楼底打通,客人既可以凭栏远眺,又可以静观水底珍奇,别提风味有多妙了。
骑鲸楼边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撞钟的响声从高楼上传来,钟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苍旻家主若木道长负手而立,面向灯火通明的骑鲸楼。两鬓上如凝霜雪般的白发,使这位老人显出疲态来。
守在陈洗砚身旁的一名苍旻弟子站出来,朝着若木道长耳语了几句。
若木转头,仔细端详了陈洗砚一会,道:“淳国,白石城,我们见过面。”
淳国?白石城?陈洗砚对此已经毫无印象了。
见他没有回话,若木觉得自己大概是认错人了,于是舒展开了眉头,道:“不管怎样,来者是客。你在破解沫水族心魔一役中居首功,我作为此次试炼的组织者,邀请你赴宴也是应该的。”
请对方赴这场鸿门宴,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夸奖或者别的什么。青铜神树中容纳的幻境凶险无比,这个无名无姓的年轻人能够闯过来,必然是有不同寻常的能力。如此,还是早些解决了好。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若木出声向着身边的弟子道:“与这位客人同行的少女呢?你们只请一人,也不怕失了礼数?”
此话虽然听起来是为陈洗砚着想,但其实恐怕是他害怕没有斩草除根才说的吧。
弟子面露惊惶之色,连忙带着几人匆匆踏月而去。
若木对陈洗砚做了个请的姿势。
骑鲸楼前有一方深不见底的水潭,候在门口的弟子看见自家家主招手示意,立刻驱了一只大龟过来,驮众人来到楼里。
龟背上刻有象形文字,若木自言自语道:“昔日仓颉坐在一块石头上为创造文字而苦恼,于是在石头上刻下了一些文字。他不知道留下自己字迹的不是石头而是乌龟壳,乌龟的龟甲被刺破,因此流了许多血,将字全部染红了。”
“造字算得上是历史上一件小事了,尚且需要神龟为它流许多血,流血还是我们能看到的,看不到的又有多少?为了极大的事业,牺牲不论多少人都是可以的。”
他看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脸,弯下腰去,碰了碰水面,道:“你说对吗?”
不久,众人就到了骑鲸楼门口,若木携着陈洗砚的手进去了。
骑鲸楼多用团花作饰,色彩鲜妍明丽,可不足之处就在于没有节制,颜色虽多,但却像宫人的洗脸水,胭脂水粉混在一起,连气味也有些让人生腻。
陈洗砚知道自己身居龙潭虎穴,十分危险,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指摘楼内的装饰,将它们与自己幽静典雅的徒然居做了个对比。
突然有一阵暗香浮进他的鼻中,好似清泉进入浊流中,那股靡丽之气散了大半,陈洗砚耳鼻清明,辨认出来那是兰花的香气。
那香气,好像也是幼青身上的香气。想到此处,陈洗砚突然觉得心安了许多。
现在他与幼青的能力受到限制,只与修士族长相当。他只能苦苦挨着,然而那股兰香却拂去了他心头的疲惫。
绕过了几座曲折的回廊,若木老者拍拍手,笑道:“现在,我们可算来到鲸鱼的心脏里啦。”
那里是一处打造得极大的天井,四周围着朱红色的阑干,一张张小几放在阑干下;天井里注满了水,紫荆族花绞紫花从水中抽出枝叶来,根茎布满了檐廊,水中有一座白玉台,台下藻荇微微摆动,不知养着什么东西。
此处布局诡异凶险,俨然是一个“困”字形结构。
陈洗砚心想:他们不知有什么怪癖,好好的房子弄成这样,和我的徒然居差得远了
想着想着,他鼻中又窜进了兰草的香气,不禁抬起头来望向屋顶,心想:她倒是在屋顶上找到了个好去处,只是苦了我,还要和这修士头子再处一段时间。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望向屋顶的视线,若木解释道:“陈公子无需介怀,连日阴雨,骑鲸楼顶有些失修了,因此鄙人才向老友借了绞紫花来遮挡一下陋处。不过楼顶通常也是没有人去的,因此不必担心。”
是了,看来幼青已经来到了楼顶,她可真会找地方,陈洗砚叹了口气。
各处的小几上都坐了宾客,若木大弟子灵皓迎着陈洗砚坐在了上首的位子,正对着水中的白玉台。
若木举着酒杯对着四周的宾客一揖,道:“今日沫水一族心魔被破,我们还要感谢这位少年英豪。老朽特意请他坐在上首,相信诸位都没有意见吧。”
四周坐着的大多是灵犀界中的修士族长,此刻都是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都高声叫好,要向陈洗砚来敬酒。
若木看着陈洗砚左支右绌的样子,悠然举杯离开,大声说道:“今日老道为了给各位助兴,特地请了云梦泽里的鲛人姑娘来献舞。舞毕后,我还准备了一件更大的宝物。”
四周的叫好声此起彼伏,陈洗砚手中的白玉酒杯突然炸裂。
碎瓷片弹到他面前的青蚨灯上,灯罩碎裂,一条植物的藤蔓伸出来,颜色偏深,散发着碧绿的荧光。
陈洗砚平日里闲暇时也会研究香料,这时认出了面前的藤蔓正是幽浮藤,有致幻效果,会使人有薰风拂面,惠风和畅,四肢百骸都轻飘飘的感觉。
这些感觉都是在春天才能体会到的。
陈洗砚暗骂一声,想要闭气,已然不及,歪着头重重倒在小几上,几上酒水淋漓,将他的衣领也打湿了。
他因为吸入的气息过大甚至无法动弹,口中有甜腥气,鼻血已经流到了喉咙里。
这一切都在若木的算计之中,他毫不意外,微笑道:“陈公子似乎操之过急,幽浮藤的香气要一点点品味才好。”
谈话之间,水中云梦泽的鲛人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了。
鲛人一舞渐完,为首的女子摆了摆尾,靠近白玉台,摘了一朵绞紫花,饮尽了其中的酒液,她的脸上泛起酡红,浸在水中的尾巴变成双足。
女子站上白玉台,对四周的观众唱个诺,低头将手中的几股鲛绡纱编在一起,待编好时,她手中的白绫就迅速来缠陈洗砚的脖子。
陈洗砚听到耳后的风声已来不及拔剑,于是将手边的青蚨灯掷出去,白绫被打得偏了方向,在他的脖子上擦出一条血痕。
白绫余劲未消,紧紧缠在一旁的阑干上,鲛人一使劲,将半片阑干都扯到了天井里,登时激起了一大片水花,水中似乎有什么金色的物事翻滚了一下,阑干被拍了个稀烂。
若木面无表情,向四周的宾客鞠了一躬,道:“现在春天消失,老夫要向大家献上一礼。”
“西南渊薮的报春鸟‘地鸣’,其音如剁碎春冰声,如春雨滴沥声,如枯槁复荣声,如春夜虫鸣声,共三十六种变化,都与春天有关。求得‘地鸣’不易,还请诸君仔细听了。”
一众宾客听了,都叫了个好,竖起了耳朵。
若木微笑着给了陈洗砚一脚,将他从那个阑干的缺口处踢了下去。
冰冷的水灌入陈洗砚的口鼻中,他感到难以呼吸,渐渐全身都变得沉重起来。
成堆的尸体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些看起来未及弱冠的少年,每个人的额上都绑着一条红布。一只露在尸堆外面的手上握着一只金铃铛,武事奋金铎
失去意识之前,他眼前出现的就是这个令人感到无比彻骨寒冷的场景。
幼青追随着带走陈洗砚的一干人来到骑鲸楼,躲开每一层屋檐上的守卫,好不容易才来到了还未修缮好的楼顶,借着葱茏的花木藏身。
这时,看到他被扔到水中失去意识,简直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突然,若木拍了拍手,那些被叫做“地鸣”的报春鸟就从苍旻弟子们的手中飞出,朝着骑鲸楼的顶层飞过来。
幼青原本坐在绞紫花的藤蔓上,她身轻如燕,本来一直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没想到从白玉台上飞出的鸟一直在撞击着顶层的花木。
她这时感到力量不支,只能往旁边的藤蔓挪了挪步子,以躲避疯狂的鸟群。
没想到她一步踩空,手上的藤蔓竟然也脱手了,就直直地往池子中坠落而去。
这一下动静不小,众宾客正在观赏地鸣,突然看见有人坠下,都受了惊,直接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