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花山书院的山脚下就停了下来。花山书院在本朝地位颇高,陛下虽没有明说,但朝堂上边三分的官员出自氏族,三分的官员出自地方,剩下的四分官员尽数出于花山书院。故此,花山书院也有惯例,凡上书院者,不得用轿撵,只得一步一台阶地自己走上去,这便算是做学问的傲气。
甄诺弓着腰从马车之中走了下来,一身锦衣华服瞧不出半点从前的朴素样子。冷眼扫视了一圈周围叫卖的人,甄诺冷声吩咐着方柳,“找一个步撵过来。”
等甄诺坐在步撵之上优哉悠哉上山之后,一群卖小玩意、小吃食的摊贩终于是抑制不住那股子说闲话的劲头了,七嘴八舌地谈论了起来。
“那人是谁呀?看着像是一个当官的,但上花山书院竟然是用步撵。”
“我也不知道,但我看着那人就不像是个好人。”
“说不定是个自以为是的暴发户,看着她穿得绫罗绸缎,没一点文人气韵。”
“”
陈川还在一边卖着柴火,甄诺下马车的时候自己就认出来了。真是一个衣冠禽兽,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敢来花山书院。陈川瞟了一眼旁边嘴碎的那些人,嗤之以鼻地说道:“我知道那人是谁。”
“是谁啊?”
立刻有两个好事的大妈围到了陈川的身边,反正现在没有什么生意,干脆听陈川说着玩玩。
“那人就是现在的甄诺甄大人,从花山书院出来的,当初花山书院的女院就是为了她辟出来的。”陈川没好气地说道。
说到甄诺,大部分的人心里面就已经了然了。一大妈啐了一口口水吐在了泥地里面,“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的东西。”
一老大爷在不远处也听见了甄诺这个名字,不禁感叹道:“也是可怜了苏家,更是可怜了那苏家的二小姐。”
甄诺听不见这群人对自己的点评,心里面却是知道得明明白白的。步撵到了花山书院的正门口才稳稳当当地放了下来。
有不少书生正在门口处,甄诺如此倨傲的举动自然是引起了一小点的轰动。
新入学的学子并不识得甄诺其人,看见竟然有人乘坐步撵而上,心中气愤,拽着身边的同窗就走到了甄诺的面前。
“你可知这里是花山书院,如何能”乘轿而上四个字还没有蹦出来,方柳就已经拿着刀挡在了甄诺的面前,惊得这书生立刻消了音。
甄诺挥了挥袖,冰冷倨傲的脸上只能瞧出那冷冽之色,让人看着就心惊。甄诺慢条斯理地从步撵上面,光这气势这已经让这兴师问罪的两人怕得说不出话来。
甄诺冷冷的眼睛看着这书生。“花山书院七十一条门规,哪一条指明上花山书院者,不得乘轿而上?”
“你你”声音瞬间变得断断续续的,没有了底气。
身边那个硬是被拖过来的同窗此刻也是一下子认出来了,女子之身,又是如此上花山书院的人,可不就是现在的内阁大臣,甄诺。
吕堰连忙拉住了自己的同窗,制止了他。朝着甄诺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学生不识甄诺甄大人,望大人不要与我等一般见识。”
甄诺睨了一眼这吕堰,这人倒是聪明。
甄诺一个眼神示意,方柳这才收起了自己的武器。
刚刚书生意气的人听到甄诺这两个字的时候,气都要背过去了。甄诺可是陛下面前的宠臣,更有人传甄诺是陛下的外室,尽管对此等的女子甚是不屑,但若是得罪了,怕是以后仕途之上就不会有顺利的机会了。
此刻唯唯诺诺的,低着头,一点都不敢多说什么了。
如此的闹剧,自然是将院使给招惹过来了。一个留着山羊须的人快步走了过来,只远远的一眼就识得了甄诺。心中怒火乍起。
窦向阳看着甄诺,漫不经心地拱手行了一礼,就不屑地放下了手,将那两个学生护在了自己的身后,冷声道:“不知道甄大人今日来花山书院是为了做什么?”
甄诺心中酸涩,这窦向阳从前帮了自己不少。但面上还是镇定的模样,没有朝窦向阳回礼,用更加冷的声调说道:“今日,本官是来见柳夫子的。”
窦向阳心中对甄诺嗤之以鼻,万万没有想到当初学院之中最刻苦,天赋也是最高的学生今日会变成这样的一个权臣,来了花山书院也没有半点的学生样子,竟然是直接自称本官。小人得志,也敢在花山书院放肆。
尽管心中是如此想的,窦向阳不会直接说出来,冷声回道:“柳夫子还在授课,甄大人得要等等了。”
甄诺听到这样明显不实的回答,直接冷笑了两声,怼道:“柳夫子一向是只会教导自己的弟子,怎么会在书院之中公然授课。”
“”窦向阳的话被堵住了,但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甄诺还是被窦向阳带到了柳力学的院子里面。看着这古朴清雅的前堂,甄诺心上一紧,克制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再往前走,就是先生的居所了。
甄诺没有说话,直接在窦向阳震惊的目光之中大步流星地朝着前面走去,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禀报一声,直接刺啦啦地推开了柳夫子的屋门,打扰了里面煮茶的柳力学。
窦向阳指着甄诺的背影,看着那一扇被甄诺紧闭上面的房门,简直是气急。举起手,食指指着门,“简直简直是不尊师道,斯文扫地!”
屋内的柳力学显然没有窦向阳那般的气愤,淡淡然地看着面前的甄诺。眼中祥和平静,没有斥责,静静地等着甄诺开口。
见着了柳力学,甄诺再没有了一开始面对众人的倨傲,直接撩开下摆,一下子跪在了柳力学的面前。双手合并放在地上,头一下子磕了下去,没有了半点倨傲。
“学生见过先生。”
柳力学看着甄诺,叹了一口气。茶香蔓延在整间屋子里面,但显然屋子里面的人都没有一点品茶的心思。
“起来吧。你今日来,所求何事?”
甄诺抬起头,直起了身子,但没有半点想要起身的趋势。甄诺从腰间拿出了一块黄铜片。普普通通的一块,上面有小篆写着两个字——甄诺。除了这两个字,没有一点修饰。刻字的周遭柔和了很多,就连光亮都比多年前闪了许多,想来是这几年甄诺拿在手中慢慢摩挲出来的。
甄诺拿着这黄铜片,重新跪伏在了柳力学的面前。“学生求先生将苏佩收为义女,保她平安。学生愿意在花山书院彻底除名,日后先生的门下,只有先父甄淼与苏朝苏大人。学生绝不会提花山书院一字,也不会提先生名讳,辱先生清名。”
柳力学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甄诺,还有那手中写着甄诺名讳的黄铜片,心霎时被刺痛。甄诺装出来的无礼倨傲,在自己的眼中都没有关系,但甄诺要将这学生的身份彻底剥离开,柳力学却是彻底生气了。脸上盛满了盛怒,就连眉毛都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你可还记得这一块印信你是如何得来的,你难道只当它是一块小小的黄铜片了吗!”
甄诺跪伏在地上,未置一言,只默默听着。手中的黄铜片重如千斤,让甄诺抬不起手来。
“花山书院四百零八阶台阶,你十四岁那年,从山脚下,一步一叩首跪了上来才有的如今的女院。我将你收为了关门弟子,你是为师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弟子,更是我最寄予厚望的弟子”
说到此,柳力学已经不愿再去看这甄诺了,别开了脸看着紧闭的窗。
甄诺紧紧抿着唇,姿态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指尖有微微的一点颤动,声音坚决却带着难掩的颤音,“求老师应允,保苏佩,甄诺从此刻起便不再是老师的学生,绝不会提老师一句,污老师一世清明。”
柳力学被气得双唇颤动,指着这甄诺,声音颤颤巍巍的,“你当真认为为师会相信你成了那大奸大恶,恩将仇报之人吗!”
“为师曾以为以你的才干,你会着紫袍,入内阁,走大道,行坦荡之事。但看你如今的行事,有多叫为师失望!”
一滴清泪径直地从甄诺的眼眶之中落下,落到了地板上面,溢进了地板夹缝之中。甄诺直起身子,将手中的黄铜片放到了柳力学的桌子上面,随后叩首了下去,额头碰触地板发出了一阵闷响,甄诺咬牙,“求柳夫子帮甄诺最后一次。”
柳力学看着这黄铜片,再看看心意已决的甄诺,内心悲痛。“甄诺,你抬起头来。”
甄诺抬头,看着柳力学将火上温着的茶壶拿了下来,随后将这黄铜片一把扔在了里面,任凭它被火覆盖。掌心结痂的伤口都已经硬生生地被甄诺扣开,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前最最珍视的东西慢慢在眼前消失。
柳力学从位子上面起身,“我老了,只再教甄大人一句话。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甄诺拱手,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水,坚定地看着从前的师长,“春风不决,可问本心。”甄诺咬了一下下唇,“本心依旧。”
待甄诺走了之后,屋内重新只剩下柳力学一人。柳力学连忙用紫砂壶内的茶水一下子浇在了那火上,挽袖,从熄灭的灰烬里面拿出了那黄铜片。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光亮,有些地方甚至是有些泛黑。
柳力学拿过一边的手巾,将铜片放在了手巾之上仔细擦拭了一番。诺字有了一点发黑,仔细看,才能勉强瞧出来一点诺的样子。
半年前,苏朝也是像今日的甄诺一样,跪在了自己的面前,求着自己莫要牵扯到谋逆案之中。就算是牺牲苏氏满门,也一定要保住甄诺。而如今这份庇护,从甄诺变成了苏佩
甄诺走到外头,又一次见到了刚刚的那个书生。甄诺指了指那人,对这方柳低语道:“叫过来。”
吕堰被方柳叫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是蒙蒙的,实在是想不到甄诺为何要见自己,就算是要问罪,也问罪不到自己的头上吧
饶是如此,吕堰还是乖乖地跟着方柳走到了甄诺的面前。
“学生见过甄大人。”吕堰朝着甄诺行了一礼。
甄诺眯着眼看了一眼,抬起手,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什么?”
“学生吕堰。”
甄诺吸了一口气,淡淡然地说道:“花山书院都将本官视作了耻辱,你是如何看?”
吕堰恭敬地拱手道:“不知全貌,不予置评。”
如此的回答,甄诺十分满意,开门见山地问道:“可愿做我的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