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图书馆闭馆还有十分钟。
苏羡音看了眼手机,没有陈浔发来的消息。
而他的东西还静静躺在桌子上。
她没有跟柏谷走,最后以跟同学约好了为由委婉拒绝了他。
他陪着她坐到了10点,接了个电话之后离开了。
但陈浔始终没有回来过,不知道是事情太棘手还是已然忘记了自己还有东西在图书馆。
显然第二个理由说服不了任何人。
她还是决定问他一声,打打删删之后,她干脆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好?”陈浔那边听起来背景有些嘈杂,似乎还在外面。
“我是苏羡音”她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轻松明快,“你的电脑、书包……”
“嗯,还有水杯,要帮你带回去吗?”
“看样子你好像不会再回来了。”
她一个不留神,真心话顺着裂开的豁口溜了出来。
“哦,没事,今天图书馆值班是我朋友,他会帮我收起来的,我到时候自己去拿,就不麻烦你了。”
滴水不漏的回答,将亲疏分得明明白白。
“好。”
空调冷风终于停下,周遭一刹那安静下来,静到苏羡音能听见自己心口的叹息声。
“不过”陈浔在那头笑起来,“你还没走吗?”
是的。
她还没走。
一些隐秘的自嘲声渐渐拢过来,苏羡音听他口气都觉得是某种挖苦。
她皱着眉:“什么?”
“我中途回去了一趟,看到柏谷了,所以就没过去打扰你们。”
陈浔的笑意里有了清晰的暗示。
以为她会跟柏谷去“约会”是吗?
苏羡音现在不止是觉得寒意凉凉了,她还有股燥热,从脚底升起。
“我是该夸你想得周到吗?”
“嗯?”
“没什么,我要走了,拜拜。”
苏羡音挂下电话,黑掉的手机屏幕里显现出她的脸庞。
白皙小巧的一张脸化了淡妆,衬得她五官明净,眉眼含情。
前几个小时还在为此沾沾自喜的她,此刻像是个回到化妆间精疲力尽的小丑。
她以为会有不同,她以为在一步步靠近他。
可她与他之间,还是有一条清晰的界线。
-
回宿舍的路上,苏羡音接到孟凡璇的电话,她迟疑了片刻,等着铃声唱了一半才慢腾腾按下接听键。
孟凡璇的声音依旧轻柔,照例先问了她几句近况,她强打精神一一答了,不算敷衍,甚至对比她对苏成桥的态度,这已经算得上是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交出的答卷了。
沉默来得悄无声息,让苏羡音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友好氛围摇摇欲坠。
她轻声道:“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么,阿姨。”
孟凡璇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声,说:“就是过阵子我正好要去川北出个差,大概三到五天,想着你到时候课业不忙的话,阿姨带你出去改善改善伙食?”
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苏羡音也没有理由拒绝。
但谨小慎微是孟凡璇对待她的时候的基础色,尽管为此她已经做出很多尝试,无数次释放出友好信号。
孟凡璇依旧如履薄冰,当她是个瓷娃娃。
“好呀。”
她不自觉带上了语气词。
身边传来了一声轻笑,苏羡音起初未在意,听见孟凡璇在电话那头说:“好好,到时候阿姨联系你啊,你爸这阵子实在是忙不开,本来他也想要跟我一起来看看你,到现在还羡慕我呢。”
“你跟她说这干什么……”
苏成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距离,不知道是不是又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路灯下苏羡音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她注意到她还有个同伴。
身侧那道影子更长,此刻甚至因为她的注视以及停下的脚步而张开了右手的五指,晃了晃。
圆润而可爱的一个招呼。
苏羡音转过头,陈浔单手插兜,路灯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温柔,他个头太高,被树叶擦到头顶,微低着头躲着,朝她笑了声。
他夏季好像总有一百八十件不重样的t恤或者衬衫,件件穿得出彩。
她望着他,对着手机说:“阿姨我晚点再跟你说。”
挂断电话,她问他:“你怎么在这?”
他却像个顽劣的学生,不答反问:“你每天回宿舍都走这么慢么?图书馆走到裕华楼,你足足花了10分钟。”
苏羡音没回答,眼睛却在笑。
一前一后两个影子,成了并排。
陈浔从苏羡音手里接过电脑包,问她:“所以论文你开始写了吗?”
这条路经过一片茂密的植被林,虫鸣声不断,9月到底不比盛夏,微风凉凉,苏羡音手心却冒汗。
“没有,我定了题目,然后做别的作业去了。”
陈浔深信不疑。
“你选了什么题目?你那篇我帮你写,怎么说也是我连累了你。”
苏羡音看向他点头,在捕捉到他的小表情后很快又说:“你该不会在等我说‘没有,这怎么能怪你呢,我自己写就好了’?”
陈浔挠眉心的动作出卖他,苏羡音捂嘴轻笑。
“看来你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磊落。”
“说起来,这次不仅是你连累我,连带上次脸颊受伤,都有你的参与,我为什么要跟你客气?”
她说得理直气壮,心鼓却已经擂了起来。
她与他谈判时没有筹码,心秤早义无反顾偏向他。
穿过c1栋女生宿舍,底下闹哄哄一团,看架势像是有人当众告白,苏羡音踮起脚尖望了一眼。
微凉的触感在这时从她右脸颊的伤口传来,她错愕回头,陈浔屈起的食指尖还未撤退,在她脸上轻轻一揩,痛感和火烧火燎的热意一瞬间将她点燃。
陈浔也像刚回过神,被她眼底的震惊神色给烫到收回了手,眨眨眼后,他喉结轻滚:“过敏应该是好了,但伤口看起来像是还没好全?”
俨然又是那个风度翩翩、友爱同学的五好青年陈浔。
“要是能好得这么快,叫你写论文确实是亏了。”
他怔了怔,无奈耸肩:“我并没有要赖账的意思。”
不远处起哄声愈演愈烈,像是表白成功,欢呼声像海浪,一层又一叠。
不知道是谁的手机手电筒也跟着情绪一起失控,在空中晃了几遭,下一个聚焦点就要是苏羡音的双眼。
她下意识闭上双眼,眼睛再睁开一条缝时,光没有直直落入她眼里。
她听见陈浔的声音在她头顶后侧响起。
“这些人可真有精力。”
他拿开挡在她眼前的手,她复见光明的一瞬间,心口有些泛酸。
好没出息。
“走吧,我带你走条小路。”
陈浔拍了拍她的肩。
小路指的是横穿植被林的一条路,苏羡音犹豫地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陈浔回头望了她一眼:“放心吧,这条路上连杂草都没有,这一块儿学校打算改种樱花林,10月份就开工。”
“哦,学校负责园林建设的也有你的人脉?”
陈浔被她逗笑,挑挑眉说:“你猜。”
“我都答对了我还猜什么?”
“我只是路过的时候,跟负责工程的园艺师聊了几句而已。”
陈浔跟谁都聊得来,她不是这一刻才知道,却是这一刻才有深刻体会。
“我要是被虫子咬了,下周的创业作业是不是也可以交给你了?”
“好说。”
他今晚好像温柔地不像话。
月也清明,气氛也旖旎。
她步伐越迈越慢,希望这路越走越长。
陈浔一路将她送回宿舍楼下,他们话题没有断过,苏羡音的心跳没有慢过。
到了宿舍楼下,明晃晃的灯却照得苏羡音有些不适应了,那些随着晚风漂浮而影影绰绰的心事好像也要原形毕露,兜不住了。
陈浔:“那我就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好。”苏羡音木木地说。
他却笑了,带点调皮意味,勾勾唇角:“你怎么不说‘好呀’?”
原来当时那声笑也是他。
苏羡音没恼:“你这是在笑话我吗?”
“算也不算”陈浔不卖关子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哦。因为我爱怼人爱冷脸还爱不给人台阶下是吧?”
陈浔本该说“对不起”,却只是定定望着她的眼,说:“我可没说。”
“今天晚上跟你聊得很愉快。”
“晚上确实是有点意外,当时准备拿了东西跟你说一声再走,因为看到柏谷在跟你说话,我事情又有点急就走了。”
“确实该跟打声招呼的,是我没考虑周到,不好意思。”
“没事。”
苏羡音望着陈浔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晚上笑话她说“好呀”替她挡住刺眼的光轻触她伤口的陈浔,又退回了那个安全社交距离。
他每一次滴水不露理由得当的道歉,都将她又推远了一步。
这夜晚美好得像一场梦。
……
陈浔人缘好是公认的事实,当时在南城附高,整个年级只要有人提到陈浔,一定会收获好几声长一声短一声的“哦~他啊!”。
男生跟他混成一片,女生也暗暗折迷于他的光芒。
有的人的存在,就是这个学校里最大的“传说”。
苏羡音早在高一之前见过他。
那是中考完的暑假,苏羡音抱着青花瓷盒,经过长途跋涉,睡懵了眼,苏成桥扶着她的肩,轻声告诉她这里是新家。
苏成桥早就托人打理过,房子很大,也很新,但苏羡音高兴不起来。
她沉默寡言地随着苏成桥把行李一件件搬进去,父女俩忙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满身大汗。
苏成桥说带她出去下馆子。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提不起兴致的心境。
苏羡音手扶在车窗沿,看着窗外蔚蓝的天空,巷子里有挂着木牌的小卖部,门口有吃瓜纳凉的老人,街角还有错身而过的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的学生。
平心而论,南城的夏天很美,像动画片里的场景。
但苏成桥带着她来南城,并不是因为这个。
饭桌上,苏羡音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阿姨,孟凡璇。
她不是小孩子,基本在见到人被苏成桥要求打招呼时就已经明白了这顿饭的主题。
这顿饭吃得并不算愉快,她没有表现出抵抗,但也不是顺从,只是用沉默一次次加深苏成桥讪笑时脸上的沟壑。
结账的时候,苏羡音借口要出去买只笔,跑了出去。
苏成桥先走出来找到她,低声问:“羡音,你不喜欢这个阿姨吗?”
苏羡音当时的眼神很冷,疲惫的身体糟糕的心情使她口无遮拦:“我喜不喜欢不是不重要吗?爸爸喜欢她才是重点吧。”
“你什么意思?”
苏羡音叹口气:“我不是反对你,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但是你是不是太心急了点?妈妈才走了不到两个月。”
她眼眶红了,音调却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乎是在质问了。
“我不是第一次见这个阿姨了。”
“那天在医院,我都看见了。”
“你抱着阿姨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我会不会不喜欢她不接受她?你为她掉眼泪心疼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妈妈在病床上痛得睁不开眼?”
“你是人吗?”
决堤的不止她的眼泪,还有苏成桥的怒火。
她长到15岁以来,苏成桥第一次打她,脆亮的一巴掌,她白皙的脸上立刻起了清晰的红印。
“你太不懂事了,羡音。”
苏成桥那时候的眼神她未能读懂,此后的三年,她也没有给过自己去理解他的机会。
有些隔阂就像一匹裂帛,手艺再精妙,缝补过后都不再是原来的样貌了。
苏羡音跑掉的时候,听见孟凡璇着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成桥!你打孩子干什么?”
声音被她甩在身后,眼泪就挂在她两颊,那是她心里的秘密,说出来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她也是惨败的输家。
跑累了,她也不认识路,跑进一个幽静的小巷子,就站在墙角,垂着脑袋,平复着呼吸。
不远处有人走动的声音,听起来是几个男孩,说说笑笑的。
学生时代是她自尊心最强的时候,也是和异性相处最拘谨的时候。
于是她脸不由自主热了起来,羞耻感包裹着她,她木着脑袋转了个面,成了一个面壁思过的姿势。
她听见人越走越近,正在纠结要不要硬着头皮往前走一点,还是就站在原地时,一只好看的手递过来一包纸。
苏羡音不好意思接,更不好意思去看来人,只摇摇头,期盼来人赶紧离开。
“我真服了”有男生在喊,“陈浔你就别老献爱心散发魅力了行不行啊?要迟到了啊。”
就是这一声,苏羡音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仓皇间抬头,陈浔把纸巾塞到她手里,没有多说话,浅笑了声小跑着走了。
他把书包斜跨背在身后,一件白色的普通t恤,背后有一只米奇。
他手臂揽住身侧男生,一行人在巷口转弯,路灯照亮陈浔侧脸的那一刻,苏羡音紧紧地攥住包装纸的塑料外包装。
干净俊朗的少年,高挑瘦削的身形掠过路灯,拖着长长的浮影,脸上却是意气却又惫懒的笑意。
苏羡音疑心自己听错,待一行人的声音远到听不见了,她才捏着纸巾按在自己胸口,确定震天响的“砰砰”声就来源自她胸腔。
她这才后知后觉,刚刚他将纸巾塞到她手上时,温热的指尖掠过她食指第二关节,此刻那里发烫发热。
比暑气更甚。
她的泪,却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