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城百姓们对“玉澜仙君”的热情,令人意外。
陈如意一再挽留，可谢归途担心节外生枝，不敢久留。等晌午一过,谢归途便离开了九霄城。
师兄，你可真受欢迎。”
刚一出城门，熟悉的声音就在背后忽然响起。
少年清透的声音中，夹带了几分笑意。谢归途根本不需要回头看，就知道是谁这么阴魂不散。
谢归途垂着眼,捋了捋被弄乱的衣袖,叹声说道：“……是啊，不像你，人人喊打。”
“……”少年绕到他身侧，耳边的银坠，在阳光下微微有点晃眼。楚风临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似乎并不太在意。
昨夜难得的亲热过后,那家伙似乎心情还不错。方才一路上也还算安分,小黑龙一直乖乖缩在他衣袖中补眠,没有给他找麻烦。
但……
看着眼前之人笑吟吟的样子,谢归途心中却不怎么自在。
谢归途想起了，从前在九霄城的事。
当年,他以一人之力对抗尸骨门众多魔族，已是强弩之末。若非是楚风临及时出现，舍命相救，恐怕九霄塔就会是他的葬身之地。
可如今,他和楚风临两人，却落得了全然不同的下场。
师兄不再是师兄，师弟也不再是他的师弟了。
在谢归途出神的时候,身旁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恍惚，率先开口道：“师兄去南海做什么？”
毫不意外，他昨晚听到了谢归途和陈如意的谈话。
谢归途回过神来，镇定地说：“……和你没什么关系。”
少年微微偏头，暗金色的漂亮瞳孔中闪过一丝狡黠：“那可未必，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谢归途在心里哼笑一声。“帮忙？”
这家伙不给他添乱就不错了。
“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师兄不用客气，尽管说就是了。”
谢归途瞥了少年一眼，忽然正色道：“我要去找一样东西。”
“什么？”
谢归途镇定道：“找一个更好的新师弟。”
“……”少年愣了一下。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谢归途转身就走。
……
根据叶凌寒给的线索，谢归途来到了南边的海岸，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渡口。
此地原本有一个码头，只不过已经荒废，好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木板和船只已经腐朽得难以辨认，只剩下一道道青灰色的石桩依旧矗立。石桩根部层层叠叠，爬满了贝类和藤壶。
“这似乎不是去蓬莱的路。”楚风临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说道。
谢归途绕着这些石桩走了一圈，随口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的是蓬莱了？”
楚风临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和他对视了一眼，谢归途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这家伙
八成是已经料到，自己对蓬莱仙尊起了疑心，所以猜测谢归途此次前往南海，是为了试探蓬莱。
不过他只猜对了一半。调查蓬莱仙尊的事，谢归途早已交给叶凌寒去做了。
“我要去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谢归途抬眼，打量面前的少年，脑海中浮现出他昨夜浑身湿漉漉的模样。
“这片海域那么大，要是又掉进了水里，我可不捞你。”
……
日近黄昏。
残阳孤零零地挂在海面上。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循着火堆和炊烟，谢归途找到了一个附近的渔村。
渔村规模不大，总共十几栋房屋，都是用茅草和木板搭建而成的。对于常年出海捕鱼为生的人们而言，船才是他们平日里的家，这些简陋的草屋只是他们在风季来临时，搭建临时的居所。
一对年迈的夫妻，正在屋外有说有笑。
老妇人坐在门槛上，修补着一张破漏的渔网。老渔夫则望着脚下的鱼篓，一次次费力地弯下腰，从鱼篓里面掏出鱼来，一条一条地挂起来晾晒。
两位老人的眼神都已经不太好了，远远瞧见有人朝他们走来，却看不清来的是谁。
老妇人放下了手中的渔网，站起了身来。等那两人走到面前，她惊讶的发现——竟然是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这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很是贵气，衣袍一尘不染，腰间挂着的佩剑一看就价值不菲。
小小的渔村，竟然来了这样难得的贵客。渔民们也都围了过来，悄悄打量着他们。
见二人并无敌意，老渔夫也暂且搁下了他的鱼篓，迟疑地问道：“两位公子，天快要黑了，你们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做什么？”
楚风临正想回答，谢归途把他推到了一边，彬彬有礼道：“老人家，我想打听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做‘渔樵镇’的地方？”
可听他一开口，那老渔夫竟然大惊失色：“……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
原本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也皱起了眉，望向他们的眼神变得有些警惕起来。
谢归途没有想到，这小小的一个名字一出口，渔民们的态度转变竟然如此惊人。
不光这对老夫妇表现出了非常为难的样子，其他的渔民们也变了脸色。与方才好奇的围观和打量不同，他们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凌厉了起来。
谢归途敏锐地察觉到了情况不对，也看得出，面前这些渔民大概是知道一些什么。
他赶忙道：“我们是从北边来的，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个‘渔樵镇’，可在地图上却找寻不到，沿途问了许多人，也都说没听过……”
见二人确实不懂其中的缘由，老渔夫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有人向你们提起，不要理会，那多半是看你们衣着富贵，想要谋财害命……”
楚风临没有说话，偏头看向谢归途，似乎在好奇他是从那里听到这个地
方的。
谢归途却顾不得跟他解释，连忙询问缘由：老人家?_[(，那是为何？”
老渔夫不愿意解释缘由，只说：“你们还是回去吧，已经没有船能去那里了。不管给多少钱，都没有人能载你们。”
说罢，他便转身回屋。而刚才看热闹的那些渔民们，也都避之不及，纷纷散去了。
“果然有问题。”谢归途望着远处的海岸，沉声道。
楚风临道：“看他们的反应，那可不像是个好地方。”
谢归途倒是镇定：“再不好的地方，我不是也去过了么。”
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魔域更糟糕？
显然楚风临听出了他的意思，故意乐呵呵地说：“我那极天殿，倒是个好地方，随时恭候师兄。”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谢归途只觉得头疼，腰疼，浑身都疼。
谢归途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忍住了踹他一脚的想法，站起身来。
正要走时，不远处的房门忽然打开了，刚才的老渔夫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渔夫担心这两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去找那“渔樵镇”不可。思来想去，他还是于心不忍，于是追了出来。
趁着四下无人，老渔夫总算是肯多透露一些事了。
“那‘渔樵镇’，其实就在海中央的一个岛上。”
老渔夫抬手指了指。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谢归途望了过去，只看到了无尽的海水和浓雾。
“在我年轻的时候，经常跟着叔父去渔樵镇上卖鱼。那时候，渔樵镇和陆地上的来往还算频繁，渡口边总是挤满了船只。”
谢归途立刻想起了先前看到的破败码头：“我们来时，好像看见了一个渡口，像是荒废了很久。”
老渔夫点点头，应证了他的猜测：“那渡口已经荒废几十年了，码头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再也开不了船了。”
谢归途连忙道：“这是为何？”
“这片海域，总是会有怪浪。”老渔夫道，“已经几十年没有船能够开到那座岛上了。”
谢归途眺望着黑漆漆的海面，若有所思。
虽然此刻，海岸边看似平静，但海上的天气总是瞬息万变。也许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后一刻便风浪交加，无法航行了。
谢归途喃喃道：“若只是风浪，那倒还好说……”
就怕还有别的东西在作祟。
他这话是说给楚风临听的，后者同样望着远处的海面，若有所思。
少年微微勾起唇角，道：“怕只怕，无风不起浪。”
老渔夫愣了愣。虽然听不明白他们话里有话，但很显然，这两个年轻人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海上遇到风浪，可不是好玩的事。即使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渔民，遇到大风大浪也只能抱着桅杆听天由命……更不要说你们两个年轻人了。”
“老头子我不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当年，我的女儿就是这样丢的。她是从小在
海边长大的，最熟识水性。可三十多年前，她顶着风浪出海，再也没有回来。”
老渔夫深沉地摇着头。
这些从城里来的公子们，手无缚鸡之力，可胆子和好奇心却比谁都大。
老渔夫惦念着自己女儿的遭遇，这三十多年来，他好说歹说，劝走了不少瞒着爹娘偷跑出来，叫嚷着要出海冒险、成就一番视野的公子哥。
但眼前这两个家伙……但是实在是太大了些。
听完了他的劝告，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畏惧和退缩的意思。
老渔夫见劝不动他们，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道出了实情：
“其实……”
“没有人敢去渔樵镇，不只是因为有风浪。”
听了这话，谢归途和楚风临二人纷纷看了过去。
楚风临抱着胳膊，略微扬起了眉毛，仿佛对此早有预料。谢归途连忙道：“此话怎讲？”
老渔夫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海面，神情有些畏惧。他低下了头，含糊道：“……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却能出来。”
一阵夜风吹过，冰冷潮湿，令人脊背止不住地发凉。
“每隔一段时间，附近的人们都会看到一艘船，从风暴中驶出来。”
老渔夫声音低沉道。
“从那渔樵镇上出来的船，船上载的，都不是人。”
不知是不是着凉的缘故，望着老渔夫深邃苍老的眼眸，谢归途没来由地一阵恶寒。
楚风临接话道：“不是人，那是什么？”
老渔夫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只道：“后来，岸上的人们拆掉了码头，不让那些怪船靠岸。我们和渔樵镇，也再无来往了。”
谢归途恍然大悟。刚才他提到了“渔樵镇”这个名字，渔民们之所以神情警觉，恐怕是把他们当做是渔樵镇上来的怪物了。
“这本来是没什么人知道的秘密，我们也不敢提起，生怕招惹到什么不该招惹到东西。但是你们还年轻，老头子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送死……”
老渔夫惆怅道：“年轻人，听我一句劝吧，不要去那里。”
见他说得十分诚恳，谢归途思索了片刻，便也同样对他说出了实情：
“老人家，多谢您的劝告。不必担心我们，实不相瞒，我们是从仙门来的，正是因为听说了渔樵镇的异常，才要去那里查看。”
“仙门？”
老渔夫的反应有些古怪，并非是惊诧，而是有点茫然。
他打量着谢归途的面貌，有些犹豫：“……你们是从蓬莱来的？”
“不是，我们是从雁北来的。”
“雁北？”老渔夫愈发的疑惑了。他一辈子在海边长大，捕了一辈子的鱼，对这片海域了如指掌，可说起仙门……他只能一头雾水了。
“我只听说，蓬莱有仙人，雁北也有么？”
见他认知有限，谢归途便耐心地解释道：“有的，各地都有仙门。蓬莱治理着南
海，而北斗剑派则管辖着雁北。”
老渔夫依然半知半解：“噢，雁北，那么远的地方，我从来没去过……”
楚风临在旁边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此地出了这样的怪事，蓬莱难道没有派人来过？”
老渔夫困惑地皱眉，摇头道：“从没听说过。”
谢归途也皱眉道：“怎么会。”
按道理来说，南海本是蓬莱阁的地界，可南海出了怪事，蓬莱却对此不闻不问，还得他一个北斗剑派的弟子来询问。
老渔夫叹了口气：“我的确没有听过，如果真的有神仙愿意管，这怪风怪浪也不能持续三十多年……”
“可能是仙人们太忙，看不上这些小事。又或许传闻是假的，蓬莱根本没有什么仙人……”
说到这里，他苍老的脸上又多了一丝疑惑。
面前这两个年轻人，刚才自称是仙门中人。按照他们都意思，难不成蓬莱可能真的有什么“仙人”？
老渔夫反复地打量着这两个衣着怪异的年轻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松了口。
“如果你们需要船，便乘我这一艘去吧。虽然不是什么好船，但很结实，能经得起风浪。”
说着，他便要领着谢归途二人，去海岸边。
谢归途见状，连忙道：“不必了。要是没有了渔船，你们还怎么生活。”
老渔夫道：“我和我夫人都已经年迈，辛苦捕了几十年的鱼，多少也攒了些银子。本想过阵子便把这艘船买了，去附近的镇上颐养天年。”
谢归途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买下这艘船。”
他正要伸手去摸钱袋，可那老渔夫态度坚决，不肯要：
“钱就不必了。两位仙人，要是你们真的能找到渔樵镇，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谢归途道：“何事？”
“……三十多年前，我的小女儿出海遇到风浪，杳无音讯。”老渔夫的眼中泛出了一丝泪花。
“这些年里，我找遍了周边所有的海滩和小岛，还是没能找到她的尸骨。”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但我总觉得她可能还活着。这片海域，我通通翻了个底朝天，只有渔樵镇我去不了，没有找过。”说到激动处，老渔夫的声音有些哽咽。
“若是二位能到那里去，能不能帮我看一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老渔夫苍老的眼尾布满了皱纹，可浑浊的眼中却逐渐亮起了一丝生机。
他眼中那一点微薄的希冀，微薄得几乎一阵风就能吹灭，让人不忍心打碎。
谢归途沉默了片刻，说道：“好。”
见他答应，老渔夫的神情愈发激动了。
他哆嗦着抬起手，扯下了腕上的手串。手串是用彩色的石头打磨成珠子，串连起来的，做工粗糙、犹如儿戏，但在最末端，缀着一个色泽很漂亮的贝壳。
“这个贝壳上的纹路很特别，我的小女儿很喜欢。一半在这里，另一半她打
孔穿成了项链，总是戴在脖子上。”
说着，老渔夫将这缀有彩色贝壳的手串递给了谢归途。
“若是发现了她的……纹路对一对，便能对上了。”
字里行间，老渔夫似乎已经默认，他们能找到的估计不是活人，而是难以辨认身份的尸骨遗骸了。三十多年过去，老人对小女儿还活着这件事，似乎也没有了信心。
谢归途答应了他请求，但没有留下他的渔船。
他知道对渔民来说，船是很重要的东西，老人能把自己赖以生存的东西借给他，足够慷慨了。
目送那老渔夫蹒跚地离开之后，谢归途叹了口气，在篝火旁的石头上坐下来。
楚风临在他身边坐下，这才开口道：
“听他的意思，南海异常的风浪，似乎已经存在了很长的时间。蓬莱竟然不管不问？”
“是有些奇怪。”谢归途脸色微沉。
“你在须弥山做事的时候，有听说过南海的异常吗？”
楚风临摇头：“不曾。”
谢归途的神情逐渐凝重：“哪怕遇到了棘手的麻烦，蓬莱无法处理，也应当上报须弥山，寻求其他仙门的帮助。”
可蓬莱阁如今的做法，非但是不管不问，似乎还有点掩饰的意思。若不是叶凌寒的调查，外面根本不知道南海异常。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都已经心照不宣。谢归途干脆直接点破了：“蓬莱一定有问题。”
楚风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师兄觉得是什么。”
“还不知道。”谢归途沉吟片刻，垂下了眼睛。
“……但我希望不是你搞的鬼。”
“我？”楚风临似是有些意外，微微挑起了眉毛，状似无辜道，“我一直在北域，手怎么能伸到蓬莱。”
“谁知道呢。”谢归途望着他，忽然笑道，“要不然你发个誓吧，你跟这些事毫无关联。”
楚风临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无奈地摇了摇头：“发誓？师兄啊，你知道的，魔族从来不相信祸福报应这一套。”
“要是我发现，是你做的。”谢归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我再也不会替你稳固魔息了。”
楚风临叹了口气，伸手勾起谢归途的鬓发，在他耳边轻轻亲吻了一下。“好吧，我发誓，不是我做的。”
“但师兄，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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