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余日。
皇城司表示, 围场出现刺客一案终于水落石出,皇帝将孟季廷请进了宫里。
孟季廷进来时,勤政殿里已经或跪, 或站, 或坐了一殿的人。
皇帝高坐上首, 皇后带着五皇子坐在一侧,周善跪在地上,四皇子和皇城司指挥使楼绍分别站立于皇帝两侧,殿内还有赵王、简王并其他几位大臣, 以及……五皇子的生母英婕妤。
英婕妤此时站在众人身边,垂着头,双手彼此交握着, 强作镇定。但若仔细看,还能看到她身体其实有些在微微发抖。
皇帝见孟季廷进来, 对他道:“武宁来得正好,皇城司已经将围场出现刺客一事查得水落石水,雍儿因此事受伤, 你也来听一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对身侧的楼绍使了使眼色,楼绍微微点了点头, 从皇帝身侧走下来, 将手里的案宗材料递给孟季廷看。
孟季廷只稍稍看了两页,脸上不由有了几分暗讽。毫无意外的,皇帝只想处置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给他一个交代, 并不打算继续深究。
果然,他接着就看到皇帝敛起了脸上的温和, 表情冰冷的看着下面几乎有些越来越站不住的的英婕妤, 将桌子上的另外一叠资料扔到她的身上, 震怒道:“英婕妤,你的父兄买通江湖上的刺客杀手,混入皇家围场中意图杀害四皇子,这件事你知不知情?”
英婕妤终于有些撑不住,瘫软的跪到了地上,身体簌簌发抖,面上慌张,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的说着:“臣妾……臣妾冤枉……,臣妾的父兄绝不敢做这种事情……”
“不敢?”
皇帝冷冷的“哼”道:“两个活着的杀手亲口将你父兄供了出来,是你的父兄使了大笔的银子与他们做了一桩杀人的买卖,让他们混入围场中出手谋害四皇子。朕已经命人将你的父兄关入大牢,他们可真不是什么硬骨头,两轮的酷刑都挨不住,就已经全部招供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陛下,定是有人陷害的,屈打成招之下的话岂能相信,臣妾……”
“英婕妤,朕这些年对你不薄。你对朕究竟有什么不满,竟然敢害朕的子嗣。”说完像是气极了,伸手拿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的往她身上扔了过去。
砚台砸在她的额头上,瞬间有血从她额头上流了下来。
英婕妤满脸是泪,带着恐惧,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皇帝,还想继续辩驳什么。
这时皇后突然站了起来,怒看着英婕妤,厉声道:“好你个英婕妤,本宫平日看你进退有度,还以为你是个规矩人,本宫和陛下都对你宠信有加,没想到你竟如此胆大妄为,阴狠毒辣,私联英家的人谋害皇嗣,你真是枉费本宫对你多年的信任。”
英婕妤抬起头来,缓缓的看向皇后,只见她伸手缓缓的摸上了五皇子的脖子后侧,仿佛是在心疼五皇子要受她的牵连。
而五皇子早已被殿内的情景吓住了,坐在椅子里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脸上害怕,却又动都不敢动。
“你身为五皇子的生母,如此阴险恶毒,简直令五皇子都为你蒙羞,你死了都难恕其罪。”
英婕妤看着簌簌发抖的五皇子,终于缓缓的低下头来,跟着轻笑一声。五皇子,她的孩子啊。
事发之前她不知道她的父兄参与了这件事,她整日在宫中连见上他们一面都难,但她知道他们没有这样的胆子自己决定做下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受了人的唆使。事发之后,谁能背这个锅,不过是他们小小的英家而已。
她想起昨日皇后对她说的话:“……英婕妤,你英家是注定逃不脱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是应该让英家担下全部的罪责,让这件事到此为止,还是让这件事继续深究进去,让全部人一起陪葬。没有英家,五皇子还有我,若是英家和符家一起没了,你觉得五皇子会如何。”
她最后整个人匍匐在地上,闭着眼睛,满脸是泪的对皇帝道:“是臣妾做的,是臣妾嫉妒四皇子得陛下的宠爱,怕陛下立他为储君,所以让人谋害他,我的父兄亦是受臣妾的指使……”
“他们并不知道要害的人是谁,只是受我的指使,臣妾愿意以死谢罪,请陛下看在臣妾侍奉您多年的份上,饶臣妾父兄一命,哪怕让他们在狱中呆一辈子,求陛下,求陛下……”
英婕妤在地上一个一个的磕起了头,整个勤政殿里都是她磕头的“砰砰”声。
孟季廷心中冷笑,一个小小的婕妤,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私联自己的父兄做下这件事,英父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也没有这样的能耐能让人混进皇家围场。
皇帝在上面目光冷冷的看着她,道:“英氏父子谋害皇嗣,罪大恶极,以谋逆罪论处,立即处死。英婕妤嫉妒凶残,指使父兄犯下大罪,朕看在你服侍朕多年的份上,朕留你一个全尸,你自己选择鸠毒或是白绫吧。”
说完挥了挥手,让人将她拖了下去。
英婕妤仍在地上磕头求饶,且磕得越来越快:“求陛下饶臣妾的父兄一命,求陛下饶臣妾的父兄一命,陛下,求您了……”
到最后声音混着哭腔,额头上磕出来的血流到了脸上,直至被内侍拖着下去,仍在不断凄厉而绝望的哭喊着求饶:“求陛下饶过臣妾父兄一命……”。
皇后身侧的五皇子看着英婕妤,害怕的抱紧了身边的皇后。他想要说什么,却被皇后用眼神警告了。
曾经倾城风华的宠妃,此时却狼狈不堪得连下人都不如,便是简王觉得她罪有应得,此时也有些不忍的转过头去,直至她的声音彻底的远离了勤政殿。
皇帝又将目光望向了跪着的周善,开口道:“你未能恪尽职守,护卫不力,竟然将刺客放进了皇家围场。朕革你职,你脱了这身侍卫司指挥使的衣裳,回去好好静思己过。”
跪在地上的周善磕头道:“臣领罪!”
孟季廷胸口的火气终于隐忍不住,冷着脸,直接跪到了地上,对皇帝道:“陛下,这件事只查了一个英家父子,岂可草草了结。刺客或许是英家父子买通的,但他是怎么混入皇家围场的,怎么认得四皇子的,怎么将四皇子引到既定的位置的,这些都没有查清楚。”
“还有周大人,他身为侍卫司指挥使,能让十几个的刺客混进侍卫司然后进入围场里,一个玩忽职守恐怕也说不通吧,该认真查一查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皇城司若是没能力往下查下去,不如交给臣来!”
周善转过头来看了看孟季廷,道:“孟大人,你冤枉我了。”
接着重新转过头去,拱手对皇帝道:“陛下,臣未能恪尽职守,让刺客不小心混进了围场,这罪名臣认。但若说臣是故意放刺客进围场,这罪名臣是万万不敢担下的,周家是陛下的母族,四殿下亦是臣的表侄儿,臣岂会又岂敢谋害四殿下。”
孟季廷抬头盯着皇帝,寸步不肯让:“冤没冤枉,总要查过才知道。”
这时一旁的赵王也开口道:“皇兄,臣弟看查一查也没什么,周大人若真是被冤枉的,查清楚了正好还他的清白,也安了忠臣的心,朝中其他大臣也不会再就此时胡乱非议。”
殿内的其他几个大臣纷纷点了点头,亦跪了下来:“请陛下彻查。”
皇帝低头看着孟季廷,再看看跪在地上的朝臣,满腔的怒火无法发泄。
“这件事已经水落石出,到此为止,你们都不必再说了。”
孟季廷不满:“陛下,偏袒纵私,非明君所为!”
皇帝黑着脸,抬手将桌子上的书籍、笔墨等物挥落在地,有些失态的捶着桌子,震怒道:“孟季廷,你不要逼人太甚。朕让人查出来的东西你不信,怎么,非要在周家身上安一个谋逆的罪名,让朕诛了他们九族你才高兴是不是?朕不是明君你是明君,你如此能耐,朕这个位置,不如让你来坐。”
“陛下!”
皇帝跟着又沉着眼转头看向四皇子,指着他又指指地上的周善,道:“泰儿,你是这件事的苦主,你来说,周家是你祖母的亲族,现在跪在地上的周善是你祖母的唯一侄儿,你觉得朕应不应当让他掉脑袋。”
一直站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四皇子听着皇帝的话,身体动了动,抬起头看向皇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而这时,早已经吓坏的四皇子在看到皇帝震怒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从他的裤子上滴滴答答的流下一摊水渍,整个人站在那里,显得无措、惶恐和惊惧。
但他的这一声哭声,却也打破了勤政殿内紧张的气氛。
*** ***
孟季廷最后是黑着脸从勤政殿走出来的,赵王跟在他身后,一边追赶他一边道:“老孟,你慢点,等等我。”
四皇子在身后看了一眼孟季廷的背影,然后直至下完台阶之后,四皇子才对着他喊了一声:“舅舅。”
孟季廷回过头来看着他。
赵王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将地方让给了他们。
四皇子往下走近了两步,看着孟季廷,缓缓开口道:“雍儿为我受了伤,我却为周善求情,放过了他,您心里是不是在怪我。”
“不关殿下的事。”
皇帝不过就是想让四皇子来逼迫他让步,刚刚那种情形,他身为皇子只要还想要皇帝的恩宠,便无法违背皇帝的意志。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当他行事开始计较得失利益时,却也代表了他这个皇子成长的开始。
四皇子又看着孟季廷道:“舅舅放心,今日雍儿和我受的委屈,我都记着。”
顿了顿,又道:“舅舅多年对我的照顾和爱护,我也一直记在心里。”
孟季廷心里叹了口气,四皇子以前以为自己的生母是孟贵妃时,看到他都是亲亲热热的喊着“舅舅”,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这种亲近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两人之间免不了变得生疏。
孟季廷想起自己的妹妹,忍不住对四皇子道:“殿下得闲,去看看贵妃娘娘吧。她虽然做过错事,但一直在为此事后悔和赎罪,她养育你的这些年,亦是真心对你,将你视为亲生的孩子。”
四皇子沉默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臣先出宫了,殿下以后在宫里,自己万事小心。”
“舅舅慢走。”
“代我向姨母和表妹问好。”
孟季廷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后离开,四皇子看着追上前来要去找孟季廷的赵王,含笑着恭敬的打了声招呼:“赵王叔”。
赵王也和气的对他笑了下道:“殿下今日在勤政殿表现得不错。”
两人寒暄了两句,赵王着看着已经走远的孟季廷,又对四皇子道:“今日王叔还有事,等以后闲了王叔再找你喝茶。”
“是,侄儿恭送王叔,在明仪宫恭候王叔前来教诲。”
赵王摆了摆手,然后提着袍子三步并两步的追上孟季廷。
等两人走远了之后,赵王转过头远远的看了一眼远处的四皇子。四皇子已经转过身,带着内侍往明仪宫的方向走。
“自四皇子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你和四皇子的关系生疏了不少。”
孟季廷沉着眼,“嗯”了一声,然后就没有别的话了。
赵王也很是同情四皇子的:“不过任谁知道这样的身世后,心境上也免不了有一番变化。”
更何况孟贵妃还疑似与庄宸妃的死有关,原本以为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养母,转眼成了可能害死自己生母的仇人,如今四皇子对孟家只是芥蒂和生疏,没反目成仇已经算是好的了。
赵王又想起了身为四皇子亲姨母的青槿,拍了拍孟季廷的肩膀道:“好在他和你们孟家之间,还有你身边的庄小夫人在其中转圜。”
四皇子如果觉得愧对生母,就必然会在生母的亲人之中找补,就如同皇帝这些年偏袒周家一样。而青槿如今又是孟家人,生的孩子又都姓孟。有她在中间维系,四皇子和孟家之间就还能相互信任,维持彼此的关系。
赵王又继续说起了四皇子:“这近一年以来,四皇子变化也有些大,以前他天不怕地不怕,调皮捣蛋得能把皇宫的天都掀了。但就刚刚,他对着我笑,我竟感觉有点怵他,这小孩子成长起来,真是令人不可小觑。”
两人一路并排聊着,赵王继续安慰孟季廷道:“刚刚勤政殿上的事情,你也想开一点,陛下要力保周家,他是天子之尊,咱们做臣子的想犟也犟不过他。他革了周善的职,也算是给了你面子。”
孟季廷冷哼道:“就周善犯的事,杀头都不为过。”
赵王帮着骂起了周善:“……这个周善,有陛下对周家的照顾和袒护,周家至少十几二十年的富贵是没跑的。好好的侍卫司指挥使不做,非要搅和到这种事情里面去。”
他其实还是有些好奇,又凑过来问孟季廷道:“你说他究竟是为符家做事,还是帮着崔家做事?我看他表面上是站队了符氏,但内里却也不一定,符氏已经式微了,他就算要下注,也未必会把注下在符家。”
“不过呢,他不管是站队哪一方,跟你有仇却是真的,周善这几年在朝中,针对你孟家的时候不少。”
“当年打西梁,陛下先派出了崔献和他,那原本是让他跟着去捡功劳的,在咱们人多的情况下,他们偏偏还吃了败仗,最后由你出马才力挽狂澜。你因此威名更盛,不败将军的名头越发响亮,他们却受到了文臣武将和百姓的唾弃。周善觉得是你算计了他们,故意让雍州的神武军不尽全力,所以才会吃败仗,导致他军功没捞着,在这场战事上还出了丑,因此记恨上了你。”
孟季廷不屑道:“小人之心!他自己没本事,便就只会怪别人。”
赵王伸手拍了拍孟季廷的肩膀,提醒他道:“总之,你还是小心点周家。经过今天这事,周善怕是更会恨上了你。”
孟季廷回了宋国公府,承影和纯钧见他黑着一张脸,均不敢上前。
孟季廷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有些不好,也不想直接进东跨院吓着青槿和孩子,便先回了外院书房。
他刚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正打算出去练一会儿剑把心中的郁气发泄出来,便听到了外面纯钧进来通报道:“爷,国公夫人求见。”
孟季廷微有些惊讶,这些年他们夫妻感情淡漠,他不爱去她院里,她对他也渐渐态度冷淡。夫妻如今相处可以说得上相敬如冰,胡玉璋很久未曾主动找过他,因此他才会有所惊讶。
孟季廷放下手里刚拿起的剑,对纯钧道:“请夫人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