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四皇子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世的, 其实也并不复杂。
宫里的新年朝贺,皇帝接连两年都叫了四皇子作陪,让他去给朝臣敬酒。朝中稍微有点眼色的, 都知道皇帝在储位上对皇子们的偏好。
三皇子为此事一直都嫉妒四皇子, 对他早有怨恨。
恰好今日上课, 教导他们的大儒夸了四皇子文章写得好,批评了三皇子写的东西需要好好努力。两个孩子间有意气之争,何况原本就有仇,散学之后,四皇子如往常一样随口讽刺了三皇子两句。
这是两人之间常有的事, 往常也都是谁赢了都喜欢刺激对方, 本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今日的三皇子却十分激动又愤怒起来。
他指着四皇子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不过是个贱婢的儿子。你不知道吧,你根本不是孟贵妃生的,你生母不过是个宫女出身。而且你认贼作母,你生母就是孟贵妃害死的, 你还把她当母亲, 天天喊她母妃。”
四皇子当然不愿意相信他的话, 心下也激动起来, 指着他道:“你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两个人扭打起来,崔家两兄弟要去帮三皇子, 孟承雍兄弟为了帮四皇子,于是又和崔家兄弟扭打了起来。
三皇子打架落了下风, 但是嘴巴却仍还是骂骂咧咧个不停:“你不仅认贼作母, 你还克母, 你生母就是生你的时候死的,赵祈泰,你把你生母给克死了,你是个克星、灾星。你生母以前就住在庆元宫,宫里许多人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他们都故意瞒着你,因为孟贵妃不准他们告诉你……”
“你生母跟孟承雍的姨娘是姐妹,你不信可以问孟承雍,他肯定也知道。哦,他也不一定告诉你,因为他也是孟家人。你真可怜,他们都骗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把他们当亲人……”
……
两个人相互揍到了一起,你一拳我一抓,伺候的内侍分都分不开,直到皇帝身边的内侍赶来。
青槿听完前因后果,问孟季廷道:“三皇子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还当众说了出来。”
她心里复杂得很,她希望四皇子能知道自己的生母并记得她,她是姐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是姐姐血脉的延续,如果连她的孩子都不记得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以后谁还会记得她,又有谁能证明她在这个世界上来过。
但是,她却并不希望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知道,这对孩子来说有些残忍,对孟家来说更不是一件好事。
孟季廷哼道:“小孩子不懂事,那自然就是大人授意。”
崔家别的本事没有,摸皇帝的心思一向准。皇帝如果真的是想立四皇子为储君,那他就一定不希望四皇子和孟家太过亲近,四皇子与孟家生隙是皇帝乐见其成的,所以,崔家才敢将四皇子的身世闹出来。
孟季廷又想起今日孟贵妃对他说的话。
“以前云光殿的人,也不是没有话里有话的引着泰儿往自己的身世上想,泰儿从来不信。但是大约是从他上次闯进庆元宫回来之后,他也许多少就有了些许怀疑,只是不敢问。如今崔家的人利用赵祈珏将他的身世说出来,他会如此激动,我就知道他心里肯定是至少信了一半的。”
“我并没有想永远瞒着他,我只是想在他再大一点的时候告诉他,多几年历练,当年的许多事情,他才能更好的理解和明白。”
“且他如今生活得无忧无虑,每一天都活得轻松又快乐,就像是早晨初升的太阳,那样朝气蓬勃。我也不忍他这么小,就背负着生母因生他而去世的沉重真相,失去现在的快乐。”
“可是这些,是我太贪心了吗?”
孟季廷回过神来,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青槿低着头,心里有些慌乱的问他:“那四皇子现在……他怎么样了?”
她有些担心他,这样的事情大人尚且未必能承受得住,何况他一个才六岁的孩子。
孟季廷道:“他把自己关了起来,不愿意见任何人,我并没有见到他。”
青槿没有再说话,只是手指用力的捏着手里他的衣裳。
福宁宫里。
孟贵妃一动不动的坐了许久许久,从兄长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坐着了,但最后她还是动了动身子站了起来,去了东偏殿。
四皇子房间的房门此时紧闭着,门口站了孟承雍、孟承晖兄弟两,此时两人凑在门缝上,正单方面的与房间里面的四皇子说着话。
因为今天跟崔家的兄弟两打过架,此时两人脸上都有些挂彩,好在并不严重。
见到孟贵妃过来,两个人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姑姑”。
孟贵妃点了点头,看了他们两个人脸上的伤口,轻轻的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道:“你们先去让宫人给你们上点药吧,免得生了炎症脸上留疤。”
兄弟两知道她或许是有话要和四皇子说,点了点头,然后一起走了。
走了两步,孟承雍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姑姑……”,想问什么最终却又没问出来。
孟贵妃对着他浅笑,道:“快去吧。”
孟承晖也扯了扯孟承雍的衣裳,孟承雍垂了垂眼,其实他也好多事情想问,但此时明显不是合适的时候,于是和孟承晖先一起走了。
等他们走了之后,孟贵妃敲了敲房门,对里面的四皇子道:“泰儿,把门打开好吗?让母妃进去看看你的伤。”
里面四皇子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躺在床上只露出一个脑袋。他睁着眼睛,却一动不动。
他此时心里什么情绪都有,恼怒、怀疑、不安、伤心,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什么话都不想说。
他现在恨死赵祈珏了,他凭什么对他说那样的话。他觉得他不该相信赵祈珏的话,他肯定是不怀好意才故意说这样的话来骗他的,可是另外一边,他又觉得,他说的那些话也有可能是真的。
他想起了那天他在庆元宫看到的那副画像,还有一直以来对他比对福蕙姐姐还好的母妃。
四皇子心里被“他不该相信赵祈珏的话”和“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拉扯着,心里越来越难受。如果母妃真的骗了他,那他该怎么办?
太讨厌了,赵祈珏真的太讨厌了,四皇子心想。
他把被子拉起来,将自己的脑袋也裹了进去,捂住耳朵,隔绝了外面孟贵妃的声音。
孟贵妃很想马上向他解释,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但她又想起今天兄长和他说的话。
“……有些事娘娘不必急于跟四皇子解释,你现在跟他解释什么他都未必能听得进去,反而会认为你在辩解。总要等到他心里慢慢接受了,自己愿意去了解,主动来问你的时候,你再告诉他,他心里才可能听得进去。”
孟贵妃叹了口气,最终对里面道:“你要是暂时不想见到母妃也没关系,母妃不勉强你。晚上你要是想留在屋里用膳,我让人将晚膳端进你屋里去。”
“等你哪天想见母妃了,或是有事想问母妃,你就来见母妃,好不好?”
另外一边,勤政殿里。
皇帝听完黄内侍向他汇报的今天在文华堂发生的事情,手上执着的朱笔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批着折子,一边吩咐黄内侍道:“让人去云光殿,告诉三皇子,他今日口出恶言,对长辈不敬,对兄弟不悌,自今天起留在自己房间里静思己过,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出房门半步。贤妃教子不严,停俸一年,抄写《女则》百遍。”
黄内侍悄悄的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今日三皇子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陛下对三皇子和崔贤妃却只是关禁闭和罚俸,看来并不打算深究。只怕这小小的处罚,也是做给孟贵妃和孟家看的。
“陛下,那四皇子那边……”黄内侍又小声的问道。
“让人告诉他,明日继续上课,若让朕知道他又逃课,朕让他好看。”
“他若连这点事都承受不了,以后如何能成大事。”
黄内侍拱手道是。
又过了一会,皇帝放下手里的朱笔,揉了揉额头,然后站了起来。
黄内侍见他不打算继续披折子了,连忙上前将桌子上的折子收了起来,一边对皇帝道:“陛下,您可是累了?您是否休息一会,奴婢让人来给您捶捶肩?”
皇帝从御案前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道:“陪朕出去散散步吧。”
黄内侍道是,挥了一把手上的拂尘挽在手里,又招了招手让人跟上,然后跟着皇帝出去了。
月亮高挂,星光黯淡。
皇帝在花木之间的路上缓慢的走着,然后一路有意无意的,最终到了庆元宫外面。
他站在门口,抬头望着宫门的牌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又抬脚走了进去。
黄内侍从身后的小内侍手里接过一盏灯笼,让他们在宫外侯着,然后提着灯笼帮皇帝照着路,随着皇帝一路进了庆元宫。
进来之后,黄内侍拿了火折子将烛台都点了起来,然后吹灭了火折子。接着便看到皇帝看着殿正中的墙上挂着的画像,眉眼有些黯然。
庆元宫中的一桌一椅,都和青樱去世前没有任何变化,因为常有人打扫,桌椅器具都是干净的,只是显得有些陈旧了。
殿内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上面画了梅花落满枝头,有花瓣飘落,树下青樱身穿锦衣华服,手挽披帛,手里抱着一只兔子的。她垂着头,脸上带着浅浅温柔笑意,但却又感觉总是有一股化不开的忧愁。
画上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景象,那是青樱去世之后,皇帝凭着记忆所画下来的青樱。
皇帝站着看了一会,走上前去,伸手轻轻的摸了摸青樱的脸。
她薨逝不过六年,但皇帝却总觉得好像过了几十年一样,久得让皇帝已经有些回忆不起来他们在一起时候的光景。他想,也许是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光太少了,还没来得及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这些也总是让他感觉遗憾。
他轻轻的抚摸着画像上的人,轻声的开口:“青樱,泰儿如今已经知道你是他的生母,你高兴吗?”
“我们的孩子,朕和你的孩子,他长得很好,很聪明,他长得和你可真像。”
“你放心,朕会好好照顾他,朕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画像上,青樱仍在温柔和浅淡的笑着,没有任何回应。
黄内侍在皇帝身后垂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屋子安静得只剩下蜡烛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