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樱薨逝的第五日, 皇帝终于对她的身后事有了旨意。
辍朝三日,赠謚册文,追封青樱为宸妃, 赐谥昭顺宸妃, 以贵妃礼治丧,行焚黄礼。
依制, 发引之前,青樱的棺柩需停灵二七十四之日,内外命妇、王公大臣在停灵期间均需进宫为其哭灵、辞灵。
宋国公府, 有诰命在身的宋国公夫人和胡玉璋都进了宫,但偏偏青槿却是没有身份进去的。
到了发引日,文武百官着素服黑角带送灵至路祭处所,内官、太常寺官送灵至妃陵下葬。
青樱下葬那日, 一向并不大喜欢青槿的宋国公夫人来到了青槿的住处,看着坐在椅子一直机械的做着针线,憔悴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青槿,叹了口气。
宋国公夫人转着手里的佛珠, 和声对她道:“生死有命,你还是看开点好。你如今怀着身子,有时候还得为孩子想想。”
青槿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低头看着自己已经有些凸起的肚子,只觉得有些嘲讽。
所有人都在劝她为了孩子看开点,为了孩子要吃饭,为了孩子要喝药。但这些人又有谁真的在乎她,又有谁在乎她的姐姐。
“佛说, 万物皆无常, 有生必有灭, 有灭必有生。你姐姐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在这里缘尽身陨,未必不是在另外一个极乐世界里重生。”
宋国公夫人并没有逗留太久,她从前不喜青槿,与她接触甚少。说多了没到那份上,说少了两个人沉默的各坐一头,也不像样子。
她怜悯失去亲人的她,这种事情她也曾经历过,她也曾白头人送黑发人,因此可以感同身受。
或许她还有一些其他的情绪,但她没有说出口。坐了一会,除了吩咐东跨院的下人好好照顾她之外,便也离开了。
她回到归鹤院之后,走进小佛堂,跪在地上看着上面的菩萨,然后闭着眼睛开始念《往生经》。
青松在青樱下葬的第二日来宋国公府看望青槿,来时手里捧了一个装了土的瓷盆。
他身上也瘦了些,眼睛带着血丝,眼周都是红红的,下巴和鼻下边泛着青渣,人也更加憔悴。
这是青樱薨逝之后,他第二次来看青槿。上一次来,她还病着,什么话都不想说,哪怕对着自己的哥哥,也只是抱着他流泪。
他坐到青槿跟前,将手里的一盆土放到她前面。
“我们都没有资格去给青樱送灵,她下葬那日,我远远的跟着大内和太常寺送葬的人到了妃陵。在他们走后,我就在陵寝处远远的挖了两盆土带了回来。一盆我洒在了爹娘大伯母他们的坟茔前,只当她和他们葬在了一起,这一盆我来带给你。”
青松看着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的青槿,再想起已经过世的青樱,鼻子依旧发酸。
他将自己的哽咽忍了下去,继续道:“这便当是青樱的遗物,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青樱最疼你,你从小也最粘着她。将它留在身边,就当青樱还陪在你身边一样。”
青槿伸手摸了摸盆里的土,两滴眼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青松伸手摸了摸青槿的头发,嗓子发哑:“槿儿,哥哥只剩下你,你不能再有事。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生活,好不好?”
过了一会,青槿向他点了点头。
青松撇过脸去,擦了擦脸上的泪,重新回过头来时,特意对着青槿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最乖,答应我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然后他像是不忍再留在这里,又对青槿道:“我去看看孙先生。”
又叮嘱:“记住答应过我的话,好好吃饭。”
青槿送了他离开,重新回来时看着桌子上的那盆土。她双手放在瓷盆上,过了好一会,才又开口问旁边的墨玉和绿玉道:“有兰花的种子吗?”
这几乎是青槿这三四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墨玉高兴起来,连忙道:“有的有的,姨娘您等等,我这就去给您找。”
说着就跑去了外面,去给她找兰花的种子。
等墨玉将兰花的种子找了来,青槿又要了工具,松土,将兰花的种子埋了下去,重新掩土、浇水。
青樱喜欢兰花,她想,她会喜欢这里长出她喜欢的花的。
等晚上孟季廷回来时,看到青槿坐在桌子上,手里捧着碗,手里夹着菜,小口小口的吃着饭。
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想,她若是再不肯吃饭,哪怕她会因此讨厌他,他也得逼着她吃一点了,总好过看着她饿死。
旁边蓝屏像是为了逗她高兴,绘声绘色的给她讲着笑话,偶尔对着她做一个鬼脸,学着外面说书人的语气讲一个好笑的故事给她听。
青槿大约是不想她为了她担心,偶尔对着她极淡极淡的笑一下。
蓝屏先见到孟季廷进来,停下手里手舞足蹈的动作,喊了一声:“爷。”
孟季廷笑着“嗯”了一声,洗过手后,走到青槿的旁边坐下。
青槿在他到来后,脸上本就极浅的笑意也收了回来,垂着头,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小口小口的嚼着,也不说话。
孟季廷夹了一筷子银牙鸡丝放到她的碗里,柔声道:“你爱吃这道菜,多吃点。”
青槿将碗放了下来,像是已经没有了胃口,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嘴,又接过丫鬟的茶盏漱了漱口。
“才吃这么点?”
在孟季廷放下筷子,伸手要来摸她的脑袋时,她又直接背过身去站了起来,走到了窗下去看那盆埋了兰花种子的土。
她在心里默算着,这盆土里面的种子会在什么时候发芽。
孟季廷叹了口气,只得让人将饭菜都撤了下去。
他走到她旁边,这次却不敢再碰她,只是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发泄出来,别总这样,你难道打算一辈子都不和我说话吗?”
青槿皱着眉转过头去,背对着他,目光看向窗外。留给孟季廷的,是她一个圆润的后脑勺,以及她素净的发髻上别着的一朵白绢花。
晚上,即便青槿不理他,孟季廷也没有离开东跨院。
青槿自顾自躺下后拉上被子,遂即闭上了眼睛,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留给他。
孟季廷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隔着被子碰了碰她的肚子,轻轻的拍了拍,最后走到床边的榻上,在榻上睁着眼睛躺了一晚上。
四皇子至今还没有名字,之前因着要给庄娘娘治丧,皇帝明眼看着就心情不好,礼部也不敢去触这个眉头。青樱下葬之后,关于四皇子取名的事情也提上了议程。
如今庄娘娘的丧也治完了,四皇子不能一直没有名字,于是礼部按例选了几个好意头又好听的字,写在纸上,端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看了看礼部呈上来的字后,却弃用了礼部选的字,而后亲自写下“泰”字,为四皇子取名为“泰”,全名赵祈泰。
云光殿里,崔贤妃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冷冷的,脸上却笑了一下:“泰,平安康顺是为泰,国定政通也为泰,真是个好名字。不管喻人喻国,都是个意头极好的字。”
四皇子可真是好福气!
当初皇帝给她的三皇子取名为“珏”,喻为美玉,她当时也十分满意,以为这便代表了陛下对她的孩子的看重。如今跟四皇子的比起来,却还是差了一截。
她还以为皇帝是没有心的,就算从前看他对青樱有几分喜欢,还以为是征服欲作祟,青樱不似别的宫妃或宫女一样迁就他攀附他,所以便更加想要征服她。
如今看着,比起她们,皇帝对她倒还真算得上有几分真心。
只是,将一个“泰”字放到了一个宫人出身的皇子身上,就不知道四皇子他压不压得住这个字。
又因四皇子自出生后被皇帝抱走一直养在自己的寝殿,但皇帝政务繁忙,并不可能有如此多的精力去照看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直至长大。
符皇后试探的向皇帝提起过,不如将四皇子交由她来抚育。
皇帝笑着看着她:“梓潼既要打理后宫,又要照看福宜,如今再照看泰儿,照看得过来?”
符皇后对他微笑:“如今后宫姐妹们相处融洽和谐,一应事宜均有章程可循,并不需要臣妾费多大的精力。福宜如今也大了,也无需臣妾多费心。福宜昨日还同臣妾说,喜欢四弟弟,要是四弟弟能和她一同住在凤藻宫就好了。”
皇帝将手里的笔扔回笔筒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钦天监与朕说,梓潼的八字与泰儿不和,并不适合抚养泰儿。”
符皇后有些气苦,心道皇帝连找个看起来过得去的理由来敷衍她都不肯。
被拒绝后,符皇后于是干脆歇了抱养四皇子的想法,将精力谋定在今年秋天的秀女采选上。
之后,孟德妃向皇帝请示,表示其与青樱情同姐妹,青樱的孩子由她抚育最合适不过,恳请皇帝将四皇子交由她来抚养。
皇帝早有打算用孟家来抬这个孩子的身份的意思,且孟德妃也的确是整个后宫最合适抚养四皇子的人选。
皇帝看着孟德妃道:“准。”又笑看着孟德妃,话中有话的道:“朕相信德妃一定能将四皇子视如己出,平安护他长大。否则,德妃难以向青樱交代。德妃,你说是吗?”
孟德妃看着皇帝,也含笑道“是”。
于是最后,四皇子被抱至福宁宫。皇家玉牒之上,将孟德妃记做四皇子的养母。
而后,四皇子挪至福宁宫不足两日,孟德妃因身体不适请了太医。没多久,太医便欢喜的向皇帝禀报:“恭喜陛下,孟娘娘刚诊出了喜脉,已遇喜二月有余。”
皇帝听着“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未变,太医也揣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直至皇帝开口:“德妃再次遇喜是皇家的喜事,赏!”,太医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贤妃听到孟德妃怀孕时,脸上忍不住有些讥讽。
“德妃这一胎来得可真是时候,偏偏抱养了四皇子之后才诊出来,若是之前就诊出,陛下可未必肯把四皇子叫给她。”
说着又问宫人道:“你说她是早就知道自己怀上了,故意现在才说呢,还是真的现在才发现?”
宫人陪着她笑道:“应该是这时候才发现吧,不然她何至于要抚育四皇子。”
如今四皇子已经记在孟德妃名下,她这一胎生下来若是皇子,就要屈居四皇子之下。她若是明知道自己怀孕了仍要抱养四皇子,岂不是给自己的孩子找妨碍。
崔贤妃冷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她心里道,孟德妃的第一胎,皇帝不敢太得罪宋国公府,只能心存侥幸,最后孟德妃如帝所期生下的是公主。不知皇帝这一次,还会不会再心存侥幸,期盼她再生下的是一名公主呢。
孟季廷在军中的声威渐重,皇帝对孟家忌惮甚重,孟德妃若是生下一个带着孟家血脉的皇子,皇帝还敢觉得自己屁股上的皇位稳吗?
孟燕德,生于孟家,是她的幸运,但也是她的不幸。
孟德妃再次有孕的消息传回宋国公府,宋国公府里众人纷纷高兴起来,心中与有荣焉,盼着自家大小姐能再诞育一位皇嗣。
宋国公夫人心中也高兴,向着菩萨谢了恩。
青槿听着外面欢喜的声音,怔怔的看着窗边刚发了芽的兰花看。
她心里有些失落的想,好像连一个月都不到,众人就已经遗忘了,宫中刚香消玉殒了一名宫妃,然后沉浸在孟德妃有孕的好消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