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宋国公府摆菊蟹宴。
上京中,叫得上号的高门贵府,宋国公府都下了帖子。
宋国公府两天前就把在庄子上养好的菊花运回了府里,错落有致的摆在春熙院。戏台、射箭、投壶的地方也都搭好了场地。
到了宴请的那一日, 春熙院里热热闹闹的, 人声鼎沸, 青槿在淞耘院都能听到。
这宴请没有青槿什么事, 这种宴会, 来得都是各府上的正夫人和小姐,极少会带上妾室, 青槿也没有身份去接待和招待。
她呆在东跨院里做针线, 直至孟季廷让人来传话,让她将他落在东跨院的一份地图送到外院书房给他。
青槿不知道这地图是不是要紧的东西, 不敢交给下人送去, 只好领着绿玉,自己亲自送去外院给他。
正走到穆贤斋院外,青槿却看到孟季廷跟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站在门口说话。那姑娘拦着正准备进院子的孟季廷跟前,娇滴滴的喊“季廷哥哥”。
她穿着锦衣华服, 打扮十分华贵,长得也十分娇美可人。青槿并不认得她, 但猜想是今日参加宴会的哪家府上的小姐, 不知怎么的跑到了外院来。
青槿想了想, 拍了拍绿玉的手指了指树后,两人一起躲到大树后面去。青槿一是怕自己这时候出现那位姑娘尴尬, 二是她也想听听那里准备要干什么。
而后青槿听到那位姑娘泫然欲泣的和孟季廷说道:“季廷哥哥, 我娘已经给我订了亲, 下个月我就要嫁人了。你知道, 你知道我对你……”
青槿看到孟季廷很不高兴的皱起了眉头,声音严厉:“崔二小姐,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不好好待在春熙院,独身来这里做什么?”
那姑娘不满他对她的态度:“季廷哥哥,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凶,你小时候对我不是这样的。”又是受伤又是失落的道:“我知道我跟你已经不可能了,我只是想在出阁前见见你,与你说几句话而已……”
青槿听得微窘,自己都替她犯尴尬,拿团扇捂着自己一半的脸。
孟季廷却早已看到了躲在树后看热闹的青槿的裙摆,故意喊她出来:“槿儿……”
青槿只好有些尴尬的走出来,对孟季廷屈了屈膝,想了想,还是对着那位小姐也屈膝见了礼。
孟季廷伸手揽住青槿的腰,叫了个小厮出来,吩咐道:“将崔二小姐送回春熙院去,再将看二门的小厮罚一顿……他们是怎么看门的,内院的客人走到外院来了都没发现。”
那姑娘看到青槿,倒是一点都不尴尬,恶狠狠的盯着她,仿佛她是她的仇人……夺走她情郎的仇人。
直至小厮上来请她,她不想走,跺了跺脚,又对着孟季廷撒娇似的喊了声:“季廷哥哥……”
小厮道了句“得罪了”,伸手要来抓她的手臂押她出去,她这才甩开小厮的手,道:“我自己走。”
然后伤心失望的看着孟季廷,含着泪,扭头走了。小厮怕再出乱子,连忙跟上。
青槿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重新回过头来,笑看着孟季廷:“爷的魅力可真大,仰慕者可真多,那闺阁中的千金小姐,要出嫁了,都还要来见爷一面,找爷说几句话。”
说着将团扇捂着嘴巴,学着刚刚那位小姐的声调,眉眼含笑,娇滴滴的喊了一声:“季廷哥哥……”
孟季廷却被她这一声“季廷哥哥”喊酥了,微侧身双手揽住她的腰:“你这是吃醋了?”说着又低头轻笑道:“你刚刚那声季廷哥哥倒是好听,再喊声听听,或是你以后都这样叫我……”
青槿掐了掐他的腰,瞪了他一眼。
青槿又问道:“刚刚那位是宣靖侯府的崔二小姐吧?”她刚刚听到他喊她崔二小姐。
宣靖侯府的二小姐,也即宣懿大长公主的小女儿,宫里崔婕妤的妹妹。
这位崔二小姐在上京贵女圈中有些有名,不知是不是家中太宠爱的缘故,她在孟季廷还没成亲时就闹着非他不嫁,这件事连那时青槿一个国公府的丫鬟都知道。
“听刚刚那位崔二小姐的意思,爷跟她还自小就认识,爷跟崔二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他记得宋国公府与宣靖侯府并不是世交,何况两家都是武将,在朝中却不属于同一派,甚至隐有竞争之意。再加上她一个闺阁小姐,孟季廷一个世家公子,两人应当没有交集才是。
孟季廷也不瞒她,道:“我小时候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与赵王几个玩在一起,她是宣懿大长公主的女儿,那时宣懿大长公主的母妃段太妃还没过世,她也时常在宫中陪伴段太妃。”
都是勋贵世家的公子小姐,在宫里碰到一处,大家都是哥哥妹妹的互相称呼。宫里也有男女大防,加上男孩们女孩们喜欢玩的东西不同,说是认识,其实也没见过几回面。
青槿“哦”了一声,故意道:“原来是青梅竹马。”
孟季廷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什么青梅竹马,要论青梅竹马,我和你才是青梅竹马。”
说着要牵了她进院子里面,道:“走吧,进去坐。”
青槿把手里的地图甩到他的身上,道:“爷自己进去吧,我回内院了。”说完转身,领着站在远处的绿玉走了。
到了内院,走到花园湖上的廊桥时,正看到孟毓茗领着一群与她一般大小的贵女千金在湖边看鱼。
青槿想看孟毓茗怎么与这些小姐交往,便在桥头驻足站着看了一会。
何妈妈正想找人帮她看着这群小姑娘,见到青槿,忙过来与她打招呼:“庄姨娘。”
青槿回了一声:“何妈妈。”
何妈妈笑着与她道:“姨娘,二夫人那边需要人手,我一时又找不到人。姨娘若是得空,能否帮我看着几位小姐。她们年纪小,不要让她们走得太出去,免得落水。”
青槿点了点头,对她道:“你去忙你的吧,这里我看着。”
何妈妈松了口气,道了声谢,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孟毓茗第一次结识这么多的人,一开始放不开,但渐渐的却也能学着主动招待他们。她或许是怕自己不说话会冷场,又或许是急着和新朋友表达她的分享欲,她絮絮叨叨的与她们说着湖里养了什么鱼,湖里种了荷花,夏天花开非常好看,粉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都有,不过现在已经是秋天,荷花已经谢了……
其他的小姐们听她说的有趣,十分认真的听她说,偶尔说起自己府里也有个湖之类的……
孟毓茗一边紧张,一边又十分兴致勃勃。
过了一会,有小姑娘提出想要下湖去划船。孟毓茗有些犹豫,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没有大人看着,去湖里是十分危险。
孟毓茗往周围看了一眼,想找到能做主的大人。最后看到青槿,走过来问她:“姨娘,我们下湖去划船,可以吗?”
湖里是停放着有一条船的,府里经常也有人会在上面划船游玩。
青槿不想扫她的兴,同意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让两个会水的小厮与你们一起到船上去,你们在船上不能闹得太过,免得掉下去,也不能玩得太久。”
孟毓茗高兴起来,道:“好,谢谢姨娘。”
青槿让绿玉去叫了两个会水的小厮,又让人用油纸包了一点点心碎交给她们,让她们在船上投到湖里去喂鱼。
一群小姑娘高高兴兴的跑到了船上,上了船激动得跟开了拦的羊似的,有几个小姑娘趴到船舷外面去泼水,惹得孟毓茗连忙去劝她们怕她们掉下去。
小姑娘们划着船玩了一圈,然后从船上下来,大约是玩得太高兴,衣裳都有些湿了。
青槿送她们回春熙院找各自的大人去换衣裳,这种场合,随侍的下人一般都会备着一套衣裳的。
春熙院热热闹闹的,有人在玩投壶,有人玩射镖,有人赏花,也有人三三两两坐到一起品鉴菊花酒,各有各的娱乐活动……
但这里的热闹与青槿无关,她正打算从春熙院退出来时,突的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住她:“喂,你,站住……”
青槿回过头来,正看到刚刚那位崔二小姐此时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抬起头,俯视的看着她。
“我簪子掉了,把我的簪子捡起来给我。”语气居高临下。
青槿低头,便看到地上躺着一支珍珠簪,那簪子不像是不小心掉下的,倒像是被人故意扔在那里的。青槿垂着眼,心知她这是故意要把她当丫鬟使。
青槿不想与她起冲突,对身边的绿玉使了使眼色。
绿玉点了点头,准备去帮她将簪子捡起来。
崔二小姐呵斥住她:“我让你捡了吗?”说完又盯着青槿:“你,去帮我捡起来。”
青槿敛起脸上的表情,看着她不动。
“怎么,一个卑贱的妾室,本小姐还使唤不动你了?”
青槿脸上浮起一个微带冷意的笑,看着她:“崔二小姐,我虽是卑微的妾室,但也是孟家的妾室,你不是我的主母,我不受你的使唤。此地是我宋国公府,你来,是我孟家的贵客,但也没有容你一个客人把主家当丫鬟使的道理。”
崔二夫人哼道:“真是好大的架子,妾为半奴,竟敢自称主家。你仗着谁的势?你那在宫里的姐姐吗?”
“别以为你姐姐得了陛下的宠,你也跟着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一个伺候人的玩意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青槿不知她指的是自己,还是自己在宫里的姐姐。只是听她说起姐姐,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青槿冷笑:“伺候人的玩意至少不会偷跑到外院想私会外男,还让人打了脸。”
“你……”
这里的争执声却把远处陪着客人赏花的胡玉璋及其他贵夫人引了过来。
胡玉璋看向青槿,问道:“怎么回事?”,然后看到崔二小姐,皱起了眉头来。
青槿对着她屈了屈膝行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崔二小姐却已经转头看向胡玉璋,恶狠狠道:“你来得正好,你家的妾室真是好教养,竟敢对我如此不敬。我不过让她替我捡支簪子,倒跟我摆起了主人的架子。”
胡玉璋并不喜欢崔二小姐,甚至说得上讨厌。在闺阁中时,这个人就闹着非她的未婚夫不嫁,还闹得人尽皆知,在各种宴会上也没少挤兑她。
“胡玉璋,你家的妾室这般没有规矩,你管不管?”
胡玉璋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对崔二小姐道:“崔二小姐,庄氏是我府上抬进门的良妾,不是你的下人。”她再不喜欢青槿,与青槿再不和,那也是关起门来她自己院子里的事情。
但此时青槿代表的是宋国公府的脸面,崔二小姐拿宋国公府的妾室当丫鬟一样随意折辱,那是打宋国公府的脸。
说着看到地上的簪子,吩咐旁边的丫鬟道:“去帮崔二小姐将簪子捡起来。”
崔二小姐不屑的“哼”了一声,盯着她:“怎么,不敢管?”
“也是,你虽过了门,却不得季廷哥哥喜欢。听说自那个庄青槿被纳为妾后,季廷哥哥就一直歇在她屋里,连你的房门都不肯再进。你如今再向我摆世子夫人的谱,也不过是个拢不住丈夫被妾室压一头的女人。我要是你,看着自己这般可怜,就恨不得一头撞死。”
胡玉璋脸上有了怒气,正要说话,却听到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我府上的夫人和妾室都没有规矩和教养,崔二小姐倒是好规矩好教养。”
众人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身青衣的孟季廷从门口走了进来,目光冷冷的看向崔二小姐。
“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整天打听别人内院的事情,管起别的府上的爷们的床帏事,原来宣靖侯府就是这样教导家中的闺女的?”
人群中有人实在忍不住,看了一场热闹,“赫哧”一声笑出来,又怕失礼,急忙捂上嘴巴。
孟季庭又看向正扶着侍女的手,匆匆赶往这边的宣懿大长公主,接着道:“大长公主,若是您府上不会教导女儿,不如请宫里崔娘娘送两个教导嬷嬷出来,让宫里的嬷嬷帮着你教导。”
崔二小姐看着孟季廷,目带泪光,不满唤道:“季廷哥哥……”
“阿婼,你住嘴!”宣懿大长公主厉声的呵斥女儿。
宣懿大长公主脸色涨红,恨不能让人把她的嘴巴捂了。
她今日被孟季廷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这辈子连老脸都已经丢尽了,偏偏她连气都没办法生出来……她今日就不该带这个女儿来赴宴,就该再关她两个月,直到她出阁。
她又转头看向孟季廷,对他道:“小女今日在府上多有得罪,扰了你的宴会,我改日再上门赔罪。今日就不打扰府上了,我领着阿婼先回去。”
说完对身边的侍女使了使眼色,让人去押了崔二小姐和她一起离开。
等出了宋国公府的大门,宣懿大长公主将女儿推进车厢,自己跟着上了马车,关上车厢的门,甚至等不及回到自己府里,跟着就“啪”的一声掴在女儿的脸上。
崔二小姐被打得身体歪过去,接着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母亲:“娘,你打我?”又红着眼睛:“您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的。”
“我以前就是打你打的少了,太过宠着你纵着你,才会将你养成现在这个没脸没皮又蠢又笨的性子。”
“你从前做的那些糊涂事,自己坏自己的名声,弄得找不着好亲事,我只能将你往你姑妈家嫁。连你姑妈都嫌你,只肯让最没出息最没着落的小儿子娶你。哪知你到现在还不知收敛,你下个月就要出阁,你闹出这等丢脸的事,是打算连这门亲事都不准备要了?”
“不要就不要,反正我也不想嫁。”
接着又“啪”的一巴掌,打得崔二小姐呜呜的哭了起来。
宣懿大长公主仰天长啸:“我的天爷啊,我造的什么孽啊!”
说着又恶狠狠的瞪着她:“我生的你姐姐这般聪明,怎么到了你这里却是一点脑子都没长,我真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此时春熙院里。
宣懿大长公主走后,孟季廷带着青槿也离开了。宴会还在继续,但是胡玉璋一天的好心情却已经没了。
与她坐在一处的赵王妃有些同情她,崔二小姐虽然没脸没皮,但她说的却也是事实。一个得丈夫宠爱的妾室压在头上,她这世子夫人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想到自己王府,也有一个受赵王宠爱的侧妃,自觉同病相怜起来。
她倒了两杯菊花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胡玉璋:“我说妹妹啊,有些事还是看开一点。妾室嘛,再得宠,也是给爷们解闷的玩意儿。”
说着又示意了一下手上的酒,示意两人碰一杯。胡氏接过来,与她碰了碰,然后彼此用袖子挡住喝了。
同样处境的人总是更能找到好感,赵王妃很喜欢胡玉璋,又笑着与胡玉璋道:“我家王爷与世子爷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以后我们也多走动走动。”
胡玉璋需要以宋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打开上京中的交际圈,对赵王妃的话没有说不好的,与她道:“只要王妃不嫌我,我以后一定上门叨扰。”
“你也别王妃王妃的叫我,我长你一两岁,你就唤我一声姐姐吧。”
胡玉璋含笑唤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