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早市上看见的瓷制傀儡娃娃,极其精致,极其完美,完美到木讷无神,毫无生气,令人脊背发寒。
于是无人问津,在阳光青睐的架子上生了一层薄灰。
他眼睛生得漂亮,明澈,似一口幽深古井,散漫而失焦地氤氲着斑驳的光。他嘴角微微上扬,定格了般左右对称。
叶扶疏倏地失语,手指也耷拉下来,她莫名觉得,就算是最沉痛的背叛,他也不会愤怒,也不会绝望。
他将永远维持着这副完美的神情。
而秦顷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划过一丝狠厉的精光,随即又化作纯良如水的笑意:“凛原他行事就喜欢这般吓唬人,老朽在此给叶小姐赔不是了。”
说罢他真的起身作揖,若不是他那一闪而逝的诡异神色被她敏锐地捕捉到,简直真要相信他是个被诬陷的赤诚之人。
“好吧。”叶扶疏也懒得再与他虚与委蛇,当务之急是将自己的回合拖延下去,“说实话我也理不清那日是怎么碰见魇的,恐怕得再去一次,才能想明白。”
“当真?”秦顷狐疑道。
“当真。”叶扶疏此刻语气比他还要真诚几分。
秦顷皱紧眉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由她去了,反正一个毛贼也翻不出水花来:“我自然信你。那么就让凛原护送你过去。”
“多谢长老。”叶扶疏拿腔作势地与他道别,拔腿就往外走。
身后那如发条般精准的脚步紧紧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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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走出了秦顷的领地,回到江边的密林深径上,压抑浑浊的空气一扫而空,皎白月光透过树影,撒了一地碎玉。
她眺望着远处的小舟,其上的女人依旧熟睡。她低笑着问道:“其实就算我带你找到了魇,你们还是会杀了我,对吧。”
男人沉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鄙人向来不喜欺诈之行,所以你要是问,我的答案也不会改变:是的。”
叶扶疏忽得回头,凝望他那张好似画里描出来般的脸颊,似要把他看穿:“你所侍奉的那位,就是这世上最无耻的欺诈之徒,你怎会不知?怎会心甘情愿?”
男人似乎未曾想她会说的这般直接而露骨,面色晦暗不明。
“你非常厌恶自己的所做所为。”她却得寸进尺地欺身上前,直视他如墨的瞳,“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反抗。”
叶凛原匆匆别过脸去,将面容与心思都隐在子夜的阴影里,就当无人知晓:“上船吧。”
叶扶疏就像个皮球泄了气,她的策反大计就这么失败了。那就只能接着走一步看一步。
“好,上船。”
波声起,船微动。叶扶疏看了眼文淑身上凭空出现的小被,又看了眼默默撑船的那人,一时语塞。
说不准这家伙身上的苦衷,比她还要多的多呢。
两人似乎都没有再说话的兴致,又或许是都厌倦了这死寂的夜。叶扶疏也缓缓躺下,抱住文淑的胳膊,阖上了眼。
睡吧,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呢,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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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再睁开眼时,文淑已经不在了。
灼白的日光晃得她睁不开眼,而空荡荡的船却无疑使她顾不上双目刺痛,连忙跑上了岸,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文姨?文姨!”
正当她心急如焚之时,却看见那两人从镇子那边有说有笑地走来了。
“咋啦?”文淑笑着朝她挥手,“我和叶船家去早市上买油饼,看你睡得香甜,就没叫醒你。”
说着她将热腾腾的纸袋塞进了叶扶疏手里。
叶扶疏一时语塞,只警惕地瞥了叶凛原一眼。后者也回以凝视,暗示道:“我想你应当有话对文姨说。”
叶扶疏抿了抿唇,开口道:“文姨,我们回去罢。”
“回去?回哪?”文淑满脸迷惑,显然摸不着头脑。
“回咱们城南的小院里去。”叶扶疏深吸了口气,笑着解释道,“之前我误会了,其实没什么大事。”
文淑闻言简直要给她气死,嘟囔着数落:“你说你呀,就是喜欢草木皆兵。我昨晚是白伤感了……”
后面的话叶扶疏也没听清,刺目的阳光使她耳鸣。
“总之你自己先叫马车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办。”她强忍住胃里翻涌的恶心,赶紧催促她离开。
“那你自己小心点啊。”文淑向来对这孩子是放心的,于是背起两人的包裹,转头往镇子里走,不一会那片杏黄色的高挑身影就没入了树影。
“我们走吧。”她见文淑走远了,冷汗终于从额角滑落,脱力道。
“你看起来不太好。”叶凛原蹙着眉望她。
“我不知道。”叶扶疏扶着沉重的头颅,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走吧。”
叶凛原于是紧紧跟在那踉踉跄跄的女人身后,以防她跌入水中淹死。
直到坐上了船,闭目养神了片刻,那股令人作呕的眩晕感才逐渐褪去。她探手取水洗了把脸使自己清醒些,心中总觉得不妙: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叶凛原背对着她默默撑着船桨,船缓慢而平稳地前行着。
早间浅金的阳光似一层柔软的薄纱,朦胧在江面上,随着涟漪翻卷。空气中弥漫着山野间草木的清香,略微带着些甜味,溜进风儿里若有若无。如此寂静而缱绻的时光,如此惬意而恍惚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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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扶疏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直到叶凛原礼貌地将她推醒。
“我们该换行了。”
于是便上了马车,依旧由他在前头不疾不徐地驾着。
“你打得过魇吗?”叶扶疏揉着惺忪的眼,又打了个哈欠,“咱们两个人去岂不是送死?”
“长老院没有再次与他为敌的意思。”叶凛原犹豫再三,还是将实情告知。
“你们也想利用他?”叶扶疏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那人说“无聊”时的语调,与之相配的一定是极尽嘲讽的神情。
确实无聊。
“仅仅是合作。”叶凛原似乎听出了她话里的刺,淡淡道,“我与魇素未谋面,但它很危险。”
叶扶疏几不可闻地轻嗤了一声。她向来爱恨分明,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位传说凶神恶煞的魇确确实实救了她一命,而满嘴仁义道德的长老院却屡次三番地想要害她性命,所以说若非要二选一,她一定会站在魇那一边。
——不过最好还是谁都别站了,毕竟她一个普通人夹在中间,到时怎么化成灰的都不知道。
她又阖上了眼皮,静静思索着如何从中脱身,逃回平静的生活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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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潮渊。”
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得一顿,她也匆忙惊醒过来。
掀开布帘,眼前又是熟悉的阴霾景象。
叶扶疏不禁打了个寒颤,每每她从这悬崖向下凝望深渊之时,那股未知的恐惧感便会爬上她的脊梁。
叶凛原将滑轮固定在崖边,系上绳,如此简单地便算准备就绪:“还需等到夜里。”
“为何?”叶扶疏本来都扯紧了衣带准备下去,闻言迷惑地抬起了头。
叶凛原却自顾自说道:“你看那雾。”
叶扶疏顺着他指尖向半空中望去。只见低空之上笼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灰色薄雾,随着呼啸的风伸缩变形。
“怎么了?”她依旧不明所以,上回来时她也注意到了这雾,但仅仅是当做地势低处自然凝结的水汽而已。
“那不是雾。”叶凛原的声音也好似被什么蒙住,听起来颇有些惊悚,“是种子。”
“它们只在白日出现,一旦被吸入,不到第二日黎明,血枝便会发芽,从人的喉咙处破体而出,开出不属于世间的银花。”他接着补充,“然而一旦剥离,那花便化为灰烬散去了。”
叶扶疏心中一惊。
她原本还在怀疑,为何余佲明知她是神盗之徒,还只派了一个普通侍卫前来刺杀她,现在想来,那并非灭口,而是收尸。
他笃定就算她没有死于机关,也一定成了银花的祭品。
想来那位毫不知情的侍卫已经成了具枯骨罢。她周身一阵恶寒,余佲真乃死有余辜。
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倏地轻笑。
颜舍为了掩盖潮渊的秘密,还真是煞费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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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等待时光里,叶扶疏一直尝试着向他套话,却除了得知他无父无母,从小被秦顷收养以外一无所获。反而是她将自己的身世经历抖落了个七七八八。
叶扶疏撇撇嘴,躺在草地上凝望天边云卷云舒,似乎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
“潮要落了。”叶凛原忽然站起,从腰间掏出一张黄纸,轻晃三下,其便在指尖自燃起来。
他围着叶扶疏绕了几圈,在衣褶间抖落纤细的灰烬。叶扶疏迷惑道:“这又是什么。”
“雄黄。”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魇可不是普通的蛇。”
“这也不是普通的雄黄。”
叶扶疏揶揄地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再多说,抬头看已是日落西斜,橘红的余晖撒入脚底沉寂的深渊,不知为何她却不再害怕了,似乎有魇在的黑夜要比空荡荡的白天来得更为安心。
她率先将绳子寄在腰间,腿一蹬便滑了下去,不一会便踩着岩壁到了底。
她花了片刻适应黑暗,眼前果然是干枯的河道,向下倾斜入地底的方向。
叶凛原紧跟着她下了地,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环境。
他曾经派人下来探查过几回,汇报皆是空无一物。现在看来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