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元清杭躺在地上,睁开了眼睛。
四周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头顶月色明亮,清风徐徐,他一睁眼,就对上了周围十来双黑漆漆的瞳仁。
他呆了那么一瞬,猛跳起来,大叫:“啊啊啊!”
他这一叫,面前那十几个人也都吓了一跳,纷纷一起大叫:“啊啊啊!”
随着狂叫,十几双眼睛的主人撒腿狂奔,一直跑出老远,才惊魂未定地停下,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这就是小少主么?好像很容易受惊。”
一个年岁稍大点的少年郑重道:“小少主年幼,胆子小不稀奇。”
“也不怪我们啊,是姬护法叫我们装自爆,他一定以为我们是刚刚死掉的厉鬼。”有孩子着急道,“万一真吓坏了他,可怎么办呢。”
“对啊,我爹说,原先的元宗主就脾气凶残得很。”
忽然,他们身后有声音阴森森响起来:“敢在背后说我舅舅坏话,你们胆子好大。”
一群孩子被吓得吱哇乱叫,往后一看,只见刚才的小少主正背着手站在不远处
一身浅银色窄袖小袍子,虽然满脸血污,可黑发上束了一只金色发环,在月光下不仅不显得狼狈,反倒神气活现。
见他们回头,元清杭白牙一龇:“我要告诉姬叔叔,叫他打你们屁股。”
一群孩子哭丧着脸,不敢说话。
这位小少主一直跟在左护法厉红绫身边,平时很少露面,据说一向暴躁凶狠,今天一见,果然吓人。
元清杭在厉红绫那儿,除了厉轻鸿,更没见过别人,现在忽然冒出来这么多可爱娃娃,简直就像在医院里遇见一大堆小病友一样,心里乐开了花。
他一边作出凶相,一边吓唬人:“你们打哪儿来的?藏在大阵里做什么,还敢装爆炸,一定是想活活吓死我。”
十几个娃娃慌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为首一个少年怯生生道:“小少主息怒,是姬护法叫我们假扮祭品,逼迫你学东西的。”
元清杭大感兴趣:“咦,你们都是姬叔叔的徒弟?”
那个大点的少年稳重斯文些,点头道:“以前他从不收徒的,可这次忽然广传信息,说有想送孩子来学点本事的,带齐束脩即可。”
元清杭点点头,原来如此,要交学费。
这群孩童大的不过十多岁,小的更是只有五六岁,敢情这是怕他寂寞,专门给他找的玩伴么?
一群孩子见元清杭和气了点,一个个胆子也大了,争先恐后地叽喳着:“我娘说,右护法大人符篆阵法都精通,有举世无双的本事。”
“我爹说,叫我务必认真学,不然回去抽烂我的皮。”
一个小女娃最多也就五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子,跑到元清杭脚边,娇娇地叫:“我爹也说呢,叫我不准顽皮。”
元清杭笑嘻嘻弯下腰,捏了捏她的扁鼻头:“你爹还说什么了?”
小女娃的眼珠像是黑水晶葡萄似的,也不怕人,好奇地盯着他发环上的漂亮珠子:“还说不要惹小少主生气。”
元清杭把脸一板:“我已经生气了,待会儿把你们统统做成小药人,包成粽子扎针。”
小女娃一呆,小嘴一瘪,泪珠儿将掉不掉,憋得好生辛苦。
为首的那个少年惶然无措,忽然跪下,向着元清杭叩首:“小少主息怒,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十几个孩子也都赶紧趴下,一起乱七八糟地行礼磕头:“小少主饶了我们吧……”
元清杭哭笑不得,把小女娃的眼泪鼻涕擦了擦:“行了行了,快点起来,我和你们玩闹呢。”
……
密林外,厉红绫手中挽着厉轻鸿,正往这边走来。
厉轻鸿走得急,差点被一根横出来的树枝戳中面门,厉红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也不差这一时。”
厉轻鸿抿着嘴,不敢吭声,可一双漆黑眼睛里却闪着光,脚下更雀跃了些。
密林深处,元清杭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冲一群娃娃招招手,把他们聚到身边。
见一群孩子瑟瑟发抖,他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趣:“真不好玩儿。”
一个孩子偷眼瞥瞥他,讨好道:“小少主想玩什么,我们陪你呀。”
元清杭精神抖擞起来:“你们啊,起码也应该英勇不屈些,坚决反抗我的残暴才对。”
那个年纪大点的少年茫然道:“……那、那要怎么做?”
元清杭哈哈一笑,热情描述:“我以前认识一个小药童,他就很厉害。我把他绑起来折磨,他就偷偷挣脱了,还拿利刺割破了我喉咙——”
他冲着自己的脖颈指了指,引得一群孩子惊讶尖叫:“他好凶啊!”
那个小女娃疑惑地凑近看了看,奶声奶气地问:“没有疤呀?”
元清杭得意扬扬:“他心软,也没刺得多深。”
“哦哦!”一群孩童纷纷点头。
“我喂他毒药,他就威胁将来要杀了我;我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他说宁死也不同流合污。”元清杭叹了口气,“你看,他多有趣。”
他低着头,不由自主看了看手腕上那个镯子,忽然有点儿走神。
那个木小七,应该已经回到神农谷去了吧。
为了他,和他那些师兄起了那么大的冲突,在门派里无依无靠的,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又会不会被师兄们排挤欺负。
树林边上,厉轻鸿怔怔站在一丛灌木后,看着前面一群席地而坐的孩童,身子仿佛僵硬了,动弹不得。
厉红绫不言不动,站在他身边,并不催促他。
那群孩子听得懵懵懂懂,一个孩子忽然一拍胸:“不就是打架吗?我也会。”
元清杭正在出神,被他这话拉回了思绪,不由失笑:“你们又打不过我。”
想了想,他又道:“打架啊,要势均力敌才有意思的。和没用的人打,多没劲。”
他身后,厉轻鸿身子轻抖,手指狠狠掐进了掌心。
慢慢退后,一直退到了竹林边缘,他才猛然转身,向着来处拔足跑去。
跑了几步,没看清脚下,忽然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厉红绫站在他身后,并不伸手拉他,只道:“不去见你的少主哥哥了?”
厉轻鸿摇摇晃晃站起来,摇了摇头。
他眼中的泪水已经收了回去,幽幽的,宛如一潭死水。
“不了。”他轻声道,“少主哥哥不喜欢没用的人。”
……
和一群孩童玩了一会儿,元清杭打发了他们离开,自己到处在山里转悠。
昏睡了一夜,又和一群孩童聊了半天,现在已经到了清晨。
眼睛不疼了,除了视线稍微模糊,已没什么大碍。就是肚子里一阵“咕噜咕噜”乱叫,饿得前心贴着后背。
微弱的晨曦中,姬半夏坐在远处的一个小土包上,低着头,右手执着一把小刀,望着手中出神。
天边云霞漫天,金红色晨晖照在他清矍面上,淡色眸子仿佛染上了一层浅金。
元清杭从他背后悄悄探头,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那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木雕。
姬半夏的脚边,满地木屑,中间还埋着几个类似的半成品,都是同一个样子。
刻得很粗糙,隐约看得出是一个人的脸,虽然只有寥寥几刀,可技法却极传神。
少女发髻,眉目明丽,但又似乎带了点似颦非颦的轻愁,就算只是一段枯木,也看得出是个极美的姑娘。
姬半夏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小木雕,看不出是喜是悲。
元清杭看了半天,也摸不着头绪,可不知道为什么,又隐约觉得不该去打扰这时候的姬半夏。
等了半晌,他终于耐不住饿,悄悄伸出手,从身边的储物袋里摸出一块点心,张嘴咬了下去。
姬半夏扭过头,瞪着他。
元清杭讪讪地一咧嘴:“姬叔叔。”
姬半夏淡淡道:“不叫大魔头了?”
元清杭一边吃东西,一边豪气地一挺胸:“我错了,姬叔叔义薄云天、仁心侠义、明辨是非,又一身本领!”
姬半夏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你倒吃得下。”
元清杭苦着脸:“姬叔叔,能叫霜降和谷雨姐姐也搬过来么,顺便把轻鸿弟弟也叫来?”
好怀念谷雨姐姐做的点心啊。
姬半夏道:“不行,我这里不准有女人。”
元清杭:“……”
呵呵,骗鬼呢,也不知道手里刻的是谁。
“那把轻鸿弟弟接来,一起跟您学本事,总可以吧?”他翻身坐起来,期盼地看着姬半夏。
姬半夏淡淡道:“哪有孩子不跟着娘的。”
元清杭失望地“哦”了一声,嘟囔着:“可是他一个人,都没人陪。”
姬半夏道:“有这工夫担心别人,不担心担心自己的眼睛?”
元清杭笑了起来:“我不信姬叔叔真的要弄瞎我。那么辣那么疼,十有八-九是加了附枷子的汁水,还能明目呢。红姨给的,对不对?”
姬半夏瞪着他:“我知道厉红绫为什么不想留你了。”
“为啥?”
“小孩子太狡猾伶俐,有时候会叫人忍不住想揍人。”
元清杭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不说话。
姬半夏叹了口气:“你那样破阵不行。小小年纪,不要总想着另辟蹊径。”
元清杭咬了一口点心,含糊地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设阵者的想法去破局。”
姬半夏道:“那你要怎样?”
元清杭眼睛灼灼发亮:“今天设阵的人是您,自然不会真的发动杀阵,可将来若是真的敌家呢?”
姬半夏道:“那就更不该磨磨唧唧。”
元清杭摇摇头:“他把人放在阵眼上,我就要杀人。假如他把我的亲人好友困入阵眼,难道我也要按照他的意思,去杀我的的亲友不成?”
他慢悠悠把最后一口点心抛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我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自然就不想那样破阵。”
姬半夏斜眼看他:“不知道天高地厚。流传千年的成熟阵法,是你随便换个法子,就能破得了的?”
元清杭叹了口气:“是啊,没那么容易,但是试试总没错。”
姬半夏冷笑:“要是我自己没用,被人抓了放在阵眼上要挟我的亲友,我宁可他杀伐果断,弃了我去,也好过一起死。”
元清杭想了想:“可就算独活了,也要日日悔恨煎熬,岂非也很无趣?”
姬半夏伸出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等你大一点儿,知道了情爱之事,怕是只想着女人,却一点也记不起什么家人朋友。”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小木雕,小声道:“像姬叔叔您惦记的这个姑娘吗?”
……姬半夏身边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分。
他面无表情,伸手将那小木雕捏成了齑粉,苍白手指一弹,纷纷木屑飞上了天空,被山谷中来的冷风吹散了。
“我说错了。”他漠然道,“还是不要想着女人的好。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是会害人。”
元清杭眨眨眼:“好看的男人也一样的。无论男女,顶着一张好看的脸,骗人害人都容易得多。”
姬半夏点点头:“你长得好看,长大了不准骗女孩子,不然我杀了你。”
元清杭摸了摸脸,苦着脸:“咦,刚刚没被喷到毁容吗?”
姬半夏瞪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吧,回去。”
元清杭双脚刚一落地,立刻“哎呦”叫了一声,刚刚被那些食尸虫叮过的小腿不动还好,一动就又像针扎一样疼。
姬半夏伸手把他捞起来,扔到了背上,朝阳中,提身向着山峰攀岩而上。
元清杭双手挂在他脖颈中,舒舒服服地望着远处。
远山中,朝阳在群山中跳跃上升,一点点跳出青峰。
“姬叔叔……”他戳了戳男人的脖子,“假如我被困在阵眼那里,你会不会杀了我,来自救?”
姬半夏声音波澜不惊:“毫不犹豫。”
元清杭哈哈大笑:“姬叔叔骗人。”
“你又知道了?”
元清杭得意地道:“姬叔叔说真话的时候,往往会说得很慢、很认真。可若是言不由心呢,那就会脱口而出,不经大脑。”
“大脑是什么?”
元清杭:“……”
大意了。已经很注意别冒出来现代词汇了,还是一时没留住口。
他含糊地嘀咕着:“红姨教我的。‘脑为元神之府,亦为髓之海’嘛。”
“哦。”
姬半夏背着他小小的身子,身形宛如大鸟,在山壁上疾步如飞。
元清杭趴在男人坚实的背上,打了个哈欠:“姬叔叔,你要是有孩子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爹哦。”
姬半夏道:“要是孩子像你这样,那可气都要气死了。”
元清杭一阵困倦,慢慢阖上了眼皮:“姬叔叔,我会好好学阵法的,可您……别再抓山猫和小灵號啦。”
姬半夏脚步微微一顿。
“它们也有爹娘啊。”元清杭低声嘟囔,声音有点哑,“白天辛辛苦苦出去觅食,回到巢穴里一看,孩子没了……该多伤心。”
姬半夏没有答话,转眼攀到了山顶,沿着山脊,向西而行。
山风凛冽,他一边奔跑,一边冷声道:“再哼哼唧唧,下次我真的抓几个仙宗的活人来布阵。”
元清杭:“……”
呜呜,太凶残了,魔宗的左右护法都一样,没办法好好沟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