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闯入侍郎府的元鲤,此刻占据了吕草劲所有的目光。他高兴地凑上去说:“鲤妹,你也是来参加中洲大比的吧,是不是有什么难事,表哥我一定解决。来,留下来,住在我这里,到时候和我们一起坐太白山的龙船。”
“谢表哥的美意。我来主要是为了我那个不成才的师弟,他未得门派命令,擅自离开队伍,惹得师尊大怒,特意派我出来寻他,我多方打听才知道他跟着人进了这里。”
易芝丘满脸笑容,晃了晃手,算作打招呼。
元鲤快步过去,毫不客气地拽着易芝丘的耳朵,训斥道:“好你个小师弟,竟然敢如此莽撞,闯侍郎府!”
“师姐,别拽了,我知道错了。”
“错了?我看你毫不知错,鹤云营重地,兵部侍郎居所,岂是你一时头昏脑热就能来的?”
“哎呦哎呦,疼。”
吕草劲连忙拦住两人,笑着说:“门派的小师弟,自然有些不知礼数,这都是小事。”
说着话,他一把拉住易芝丘,暗暗地放了一千两银票在他手上,说:“这位师弟!你给我们提供的线索太过重要,三百两哪能够?这一千两你拿着,可别再让来让去。”
“吕公子说得是,真是,为了推辞这一千两,我们连剑都拔出来,实在是不应该。”
“江湖中人,何至于此。”
说完,吕草劲又暗中捏住易芝丘,给他使了个狠辣颜色。易芝丘觉得好笑,连忙假装害
怕。
这才满意的吕草劲一把拽住元鲤的秀臂,说:“原来你是来找师弟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我们多年不见,你可不能见外,这几天就住在这里,中洲大比上好歹有个照应。”
元鲤打趣说:“表哥,多年不见,那天在城外,我看见你是风光无限的太白山领队,可压根儿没往妹妹这儿看一眼。这样看,中洲大比上,我们可难照应到一块去咯。”
“怪表哥我眼拙。你一定多住几日,我好好给你赔个不是。”
易芝丘强行隔在两人中间,他笑着拉过元鲤说:“师姐,劳你费心了,门规森严,我实在想出来走走。现在才惊觉犯了大错,回去迟了,免不了又是重罚,我们还是快快回去吧。”
说完拽着就走。
吕通幽大笑,“小鲤,多年未见,应当好好叙叙情谊,怎么连还要跟叔叔见外?我派人去和你的师门说说,这几日,你务必住在我这里。料想他们也不会这样不近人情,损伤了叔侄情谊。”
元鲤忽然双眼一红,“吕叔叔,久别重逢,我有千言万语要和您说。只是因为家父的原因,少有门派愿意收我。”
说到父亲,元鲤顿了一下,“我苦苦寻觅才拜在如今的师门下,只是它门规极严,若我独出不归,所有人都将受罚,也会影响大比。”
听到元鲤父亲,吕通幽低声一叹,“唉,元大棋士当年是何等名士,只
可惜和当今的皇上多有不和,实在可惜。如今圣上每次下棋时,都会感叹元大棋士当年的风采,只可惜他失踪多年......这些年你们母子真是受苦了。”
“最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今日能和叔叔在此团聚,更加令人激动。只是我知道叔叔公务在身,不便久留,门派又有许多规矩,我们也无法长留府中。”
吕草劲面露不悦,“妹妹,这么多年不见,刚刚相见,竟然又要回去,实在是拿我们当外人了!”
被这么一说,元鲤面露难色。
吕通幽笑着说:“儿子,又再胡闹了!你还当鲤儿是五六岁时,跟在你后面瞎跑的小孩吗?她也是大人了,既然师门有命,自然要遵守门规,我们可不能给他们多添麻烦。相见本是件好事,可不能变成坏事。”
远离点点头:“谢谢叔叔。”
见元鲤要离开,吕草劲满心不舍,一直送到门口,仍依依不舍地望着元鲤的倩影说:“鲤妹妹,常来玩,我们大比上见。”
两人肩并肩从府中走了出来,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易芝丘跟在后面,面色沮丧。
兄妹二人又在门口寒暄了好一阵,在吕草劲的频频挥手中,元鲤才转身离开。
府门外,花如流等人已等待多时,眼看易芝丘两人出来,个个欢喜了半天。
众人返程时,花如流念叨着,“多亏了元姐姐,她好像本不愿见吕通幽,但为了你
,她咬咬牙闯了进去。”
元鲤瞪了他一眼:“如流,你不是答应我不说吗!”
花如流嘿嘿一笑。
易芝丘追问元鲤到:“你竟然是吕通幽的侄女,吕草劲的表妹,这些事情可从没听你提起过,你又为什么不愿见他们?”
元鲤欲言又止,看了看江鳌和花如流两人。
江鳌心领神会,立刻转身说:“我去买个东西。”还顺道拉走了没弄清形势的花如流。
一心想听八卦的花如流睁着大眼睛,哀嚎着被拖向远处。
过了街角,沿着中洲河,易芝丘两人拉住了马缰绳,静静地牵向前走。
走了很远,元鲤轻轻地说:“对不起,很多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河水倒映斜阳,晚风吹拂瘦马。
马背上的元鲤温柔开口,语气里有藏匿多年的心事。
元鲤说:“我父亲是前朝四位大棋士之一,棋风潇洒飘逸,号称东南棋魂,许多前朝贵族都是他徒弟,其中就包括吕通幽。”
“原来如此。”
“恒帝还是赵王的时候,曾登门求教,被父亲拒绝了。后来赵王揭竿而起,父亲手书檄文,大呼讨贼,在我两岁那年,失踪于乱军之中......”
易芝丘点点头:“这个我倒听说过一些。”
“也因为此,许多门派不肯收我。我也不想见这些所谓的父亲的朋友,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帮我们,却各有心思,想利用我们。还有些,早都避我们母子如洪水,曾有一次,我哥哥
得病,我母亲深夜去叩门,三个时辰,竟然没有任何人回应,这人正是吕通幽......这些事,太多了......”
闻言,易芝丘一声长叹。
元鲤接着说:“所以我自小就要强,我好胜,我不想让母亲和哥哥为难,我想保护他们。”
感受到话里的情绪,易芝丘慢了下来,他回头看见元鲤雪白的脸颊上,静静滑落几滴清泪。
他怀里动了几下,素包子从怀里面奋力爬出,跳到元鲤肩头,轻轻地舔着她的眼泪。
易芝丘想了很久,沉声说:“鲤儿,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段往事。你为了救我,愿意捏着鼻子去见这些人,让你受委屈了。”
“这没什么。”
“趁这次中洲大比好好打听打听,一定会有元大棋士的下落。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陪你找下去。”
元鲤低落地摇摇头,“这么多年了,哪还会有什么消息。我找了很久,后来不找了,怕听见最坏的消息。”
“不,鲤儿。别灰心,我们一起,一定能找到元大棋士的下落!”
也许是被易芝丘的信心感染,也许是晚风太过温柔,元鲤终于说出另一件埋藏许久的心事:“蔡州城的冬老头,那个扛着锄头算命的白胡子老叫花,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这个老骗子。”
“他有一句卦语:两对儿鸳鸯,一双无灾殃,一双隔阴阳。也因此被我和沈姐姐臭骂了一顿。”
“你还记得这事
儿呢,这老骗子真是嘴欠,先吓住人,再哄骗钱财,太可恶了。要不是人多眼杂,加上他年事已高,我非得痛揍他一顿。”
“可入了夜,我发现桌子上有个竹签,是他的解卦之词。还是让我们不可往南,否则,将会阴阳两隔。可我不信他,我从来不信这些命数之词,我不信真的有值得跪拜的神灵!”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却忽然一转:“可万分之一里,我唯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你。”
易芝丘如遭雷击,直挺挺立在当场。
温柔似水的元鲤的眼底,那些偶尔荡漾的忧郁,浮现了,也终于有了原因。她委顿下去,垂着头,再不说话。
易芝丘伸出胳膊环抱住元鲤,将她轻轻接下马来,笼在自己的臂膀里。
波光粼粼的河面反射着金色,将二人包裹,两人都能听到彼此胸膛里,那颗纯真的心脏的跳动。
良久,易芝丘终于开口:“我不想相信命运,可我在草庙村的十六年,我视为父亲的恩师,却是魏瘦海的密探,他安排我的命运,安排了十六年。十六年里,我读过的书,遇见的人,结识的朋友,甚至看见的野花,都是毫无意外的安排。于是,我开始不相信所有人,我相信了命运的安排,管它好坏。”
元鲤从怀里抬起头,看着这个少年少有的真情流露。
易芝丘接着说,“可在半尺观,你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你真诚、美丽、善良、温
柔,你几乎囊括了世上所有的美好,你闯进来,告诉我,世界是可以期待的。我不相信被安排的命运会带来这样一尘不染的幸福。所以,你是真实的,在练功潭中的拥抱,是真实的,那座破庙里奄奄一息时,我们对望,那是真实的。你让我觉得,我可以来中洲大比,我可以和魏瘦海对抗。尽管他是帝国的巨人,我只是一颗曾经的棋子。我有时候觉得,你只是站在那里,我就不会被打败。”
“傻瓜,我站在那里有什么用?我要帮你才对。我不相信命运,你看见中洲神树了吗?它只是看似牢不可摧,世上没有不可打败的东西。大比结束后,我们回观修行,五年四象境大成,十年到八卦境,那时候,什么魏瘦海、刘瘦海,都不能左右我们的命运。”
易芝丘仔细打量着元鲤,她话说的温柔,却句句掷地铿锵,有金玉之声。
她看似柔弱的身躯里,能量太过惊人。易芝丘笑意盈盈,却使劲捏着拳头,那时候,“我们就砍了中洲神树,告诉世人,没有什么......”
忽然两片薄薄的温凉在易芝丘的嘴上,触碰出洪荒宇宙中,最难以捉摸的温度。
元鲤清香而淡雅的唇尖,将易芝丘裹挟进一个从未接触的世界中,他仿佛一个巨人轰隆隆倒地,高山轰隆隆升起。他沉浸其中,旋转,昏倒,清醒,然后疾风骤雨般猛烈地将黑暗改为黎明。
良久,两人从温润的世界中挣脱出来。
像是春茶的清香,像是晨雾的迷蒙,像是淡雅的玉珠,易芝丘怔怔地说不出话。
元鲤耳垂绯红,埋下了头,难以说尽的万种娇羞,“往回走吧,要不然大家该担心了。”
“嗯,好。”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好像今天才刚刚认识,这个不大不小的人间,仿佛只是为装下两个人怎么也说不完的话题。
青石板上,马蹄嗒嗒作响。
在少有人行的河边,原本嫩绿的柳枝已被夕阳染成金色,两行柳条垂落水中,一如无数难以分清的往事,搅动两人无穷的心事。
两人一马的影子越拉越长,投进昏昏欲睡的晚烟里。
身后,西边的金色流云里,中洲神树如庄严肃穆的上古神祇,顶天立地地站着,看着中洲城的所有人的悲欢,注视着所有人隐而不发的命运。
六个时辰以后,中洲大比就将开始,无数人的命运线条将会纠缠在一起,它绝不会像泛凉的青石板路那样条理分明,它伟大而杂乱,兼顾天地的深邃和人间的肤浅。
易芝丘期待,但他也相信,若真有通天彻地的神灵,这一路的马蹄声,将是他最美好的创造。
两人同时回头,最后看了眼贯穿天地的中洲神树,它仿佛昭示着巨大的秘密,然后消失在千年街巷的拐角。
可是刚一转过街角,易芝丘竟然就尖叫起来,元鲤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失态。易芝丘似乎见到
了十八层地狱里所有的恶魔,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
他嘴唇发紫,脸色发白,浑身灵力乱窜,气息极不稳定,整颗心脏都在剧烈的跳动,仿佛面对着什么极大的恐惧。
元鲤也被吓得不轻,可他们二人面前的窄巷里,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是墙上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她渐渐平静下来问:“你怎么了?”
“老何......”
“谁?”
“老何,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