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那人身材高大,虽也身披内门弟子统一白衣,裁量间却用得是极为修身且昂贵的料子,袍边以天池雪蝉银丝勾勒,内配烈魂天麟护心甲,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他举止随意地再度逼近几步,唇角凝笑,罕见的桃花眼仿佛看谁都有惓惓之意,只有切身经受过他的恶意,才能认清这幅光鲜皮囊下的究竟是什么货色。
岁杳到死也会记得那张脸。
当今东璃掌门人、棋神子湛的亲传大弟子,衔日楼领袖人物,顾辞舟。
岁杳到死都会记得,当年这人哄骗自己说,那只是一场普通的两宗交流大会,更何况有他在不会出什么事的时候,脸上的神情。
与此刻的嘴脸如出一辙。
对方带给她半本失传已久的咒言术式记载残页,并告知千机门此次会在交流会上开设弟子们之间的流通摊铺,那后半本卷轴也会在易物摊上售卖。
这个时代言灵体质的修士稀少到近乎于无,前人的经验能流传下来得更是少得可怜。她于是赶去赴约,等到亲眼看见围聚一堂神情肃穆的人群时,才察觉到不对劲。
两大宗门之间的易物摊铺确实存在,只不过,已经被盛怒的千机掌门掀翻大半。
千机掌门的独子意外死在每五十年开启的麓山秘境中,辛苦搜寻月余,最终从带回的尸首上,发现一枚东璃内门弟子的令牌。
而杀人夺宝的,恰是顾辞舟与身边的亲信们。
彼时,岁杳刚通过了五行峰内门弟子的正式考核仪式,在师长的建议下接了麓山秘境的历练任务,与同门的几名弟子一起进入秘境。
性格原因,她没有跟其他不相熟的人一起走,而是选择只身独闯。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顾辞舟会选择她来成为那个“替罪羊”,在那场秘境中没有人会为她作证,她是沉默无言的一个人。
沉默着走秘境,沉默着听信谎言,沉默着看见自己的令牌出现在千机掌门手中,沉默着——
不、得、好、死。
“……”
在腾云上再次亲眼见到顾辞舟的时候,岁杳只觉自己连着舌根的整个口腔都开始发热,曾经被生生拔断的舌头神经抽搐,爆发着刺骨痛楚与痒意。
其实真正令她作呕的,是被推出去顶罪的那一秒内,她瞳孔紧缩着大吼出“我是被陷害的!”那一瞬间,从这位前途无限的衔日楼大少爷脸上,露出意外且嫌恶的神情。
也是,先前她在跟顾辞舟相处的时候,连主动说话的时候都少,更别提这样近乎撕心裂肺的怒吼。
岁杳从不相信平白无故的喜爱,所以,哪怕昔日顾辞舟想要牵她的手,貌似情深地说出些“一见钟情”的鬼话,她也只当对方是一时兴起,甚至还暗自警惕过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利可图。
她确实猜对了,顾辞舟所谓的“喜爱”之下,包藏着一颗祸心。
她只是到底低估了,这颗祸心能够歹毒到这种程度。
岁杳的目光最后从那张含着笑意的面孔上掠过,她指甲用力掐了掐掌心,以此提醒自己还不是时候。
保持愤怒,但是不能被怒火冲昏头脑。
现在该做的事不是跳出去挑衅,她已然先于顾辞舟一步拿到了九琉星草。
此刻要做的是趁着宋凉奇被召回幽州,赶去药谷解决九琉星草的问题,之后,计划还需要逐步细密进行。
到时候,她要看着顾辞舟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
岁杳移开视线,继续操控腾云。
只是下一秒,自衔日楼的通行停靠处却突然响起一道女声尖叫!
随即,几道混乱推搡与脚步声之后,陆枢行的声线再度响起,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其中压抑的火气。
“这是做什么?你我的事情就在你我之间解决,别将他人当靶子使。”
顾辞舟抬手强硬揽着一名陌生女修,几乎将纤瘦的女修整个人桎梏在手臂之间。那容貌精致的女修浑身都在颤抖,偏偏不敢过多挣扎,只是白着嘴唇战栗道:“辞、辞舟……顾少,顾少!我真的没有背叛您,您、您放过我吧,求您了!”
“陆兄啊陆兄,你说说你,来衔日楼办事,办到我的人身上了?”
顾辞舟对于女修的辩解置若罔闻,他力道大到手指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肤中,轻易留下几个淤青色的印子,甚至能听见骨节摩擦的战栗声。
女修身子抖若筛糠,骨头咯吱作响声中,整只手掌甚至发青充血,痛得连呼吸声都是碎密的。
陆枢行看不下去,皱眉抬手欲拦,“这位同门只是在路上见到我,同我打了声招呼,并没有做出你所说的那些事情。到此为止,顾辞舟,你别太过分了!”
“哈哈哈,我算什么过分呀,陆兄?”
顾辞舟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不信你自己问问她,当初,可是她亲口说得要跟我。既然是我的人,我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吧?哪怕我现在开口要她去送死,你又有什么立场出面呢?”
“哎呀,该不会想要禀告师长了吧?陆兄啊,这么大的人了,还天天打小报告,丢不丢人啊?”
仿佛预知了对方下一句的说辞,后一秒,顾辞舟更是抚掌大笑起来。
“陆兄你信不信,今日就算我师尊亲自来了,这个女人也只会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听话,惹我生气,我们‘在吵架时不小心动了手’,才意外伤到了自己……对不对呀,宝贝?”
“……没关系,你尽管说出来。”
陆枢行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同样望向那名女修,“我会替你作证,如实在掌门师祖面前说清楚情况的。”
女修浑身颤抖得要昏过去,可最终,顶着陆枢行的目光,她仍是呼吸一窒,垂着头轻声道:“对、对不起顾少,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辞舟突然松开桎梏,抬手覆在脸上躬身大笑起来,交界处回荡着他的笑声,而路过往返的衔日楼弟子们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步履匆匆而过。
陆枢行垂下的手掌死死握拳,站定在人群的对面深呼吸一声。
“……”
【顾辞舟。】
而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听见自己身边响起一道声音,话语貌似平静,其下蕴含的情绪却翻涌惊人。
陆枢行猛地转过头,望进一张熟悉面孔的瞬间震惊片刻,反应过后皱眉道:“师妹你先走……”
“顾辞舟。”
他却眼睁睁看着岁杳立于云层之上,再一次坚决地喊了一遍那人的名讳。
“……”
不仅是正在发疯大笑着的顾辞舟顿住动作,一众围聚着的跟班们与那名女修,同样神情怔怔地抬眼看向驾驭着腾云的人。
岁杳垂着眼睑,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方的目光。
“这一次,你师父可不会再赶来替你出头了。”
“……”
顾辞舟怔了片刻,反应过后,脸上露出一个兴味笑容,“哦?你是哪个山头上的小师妹呀,这么了解我,是有在背后偷偷关注我?”
东璃派掌门人,棋神子湛,虽然面上清风高节,可实际,顾辞舟养成今日这般性子,跟他每次的纵容出头也脱不了干系。
岁杳冷笑一声。
【我说,你师父今天出门下棋,必被人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