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枢行那张放大数倍的俊脸杵在面前,这一幕若是叫那些个爱慕追求者瞧见了,大概从今往后做梦都有了素材。
岁杳平视着那张面孔,脑中却不知觉又浮现出另一张脸。
魔头从聻底爬上来之后,样貌尽毁,连全身的皮都是腐烂的,宛如经历大型事故后用破烂针脚缝合起来的邪恶怪物,看一眼能让人连做上几宿的噩梦。
他也再没有穿过白衣,整日整日地披着一身宽大兜帽黑袍,将全身上下裹在阴暗的不透光布料中。
像是生存在阴沟里的老鼠,陆枢行彻底掌握了黑火的暴虐力量,他杀得人越多,偏偏也越偏执敏感。
岁杳望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师兄,心道也是造孽。
从翩翩君子变成丑鬼,谁心里都会有落差的。
这一幕落在此刻的陆枢行眼中,还以为师妹是因为被精怪上身而惶恐紧张。
“……”
陆枢行正欲捏诀的动作顿了顿,片刻,有些生硬地安慰道:“没事,只是一个显形术,不痛的。”
岁杳张了张嘴,想说这一切只是洛少梁那傻子的妄想,喉咙一阵发痒,终是作罢。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不动用言灵的情况下、正儿八经地说出过一段长句子了。虽然在不使用能力的时候,她也能做到像正常人一般交谈,但到底是所修功法的特殊性,岁杳一般不喜欢说太多没用跟解释的话。
所以岁杳只是沉默着,看着显形术法的光辉洒落在自己身上,果真如陆枢行所承诺得那般,没有一点的不适感。
“并未检测到妖邪的痕迹……”
陆枢行凝眉又施展了数个探测术法,“不过并不能完全排除有潜伏期的可能,此地不宜久留,师妹还是与我同去找宋师叔做个完整检查。”
岁杳怔了一瞬,下意识摇头。
陆枢行已然重新从地上提起妖修,准备带着这帮不省心的小崽子们下山。见到这一幕,他并未反应太多,只是失笑道:“我记得,再过不久就轮到你们这届弟子的授牌仪式了吧,都快要入尘世历练的年纪,师妹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害怕看医修呢?”
“……”
岁杳抿起嘴唇。
身边,洛少梁龇牙咧嘴地跟上大部队,眼见她此刻脸上的神情,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顺着调侃什么。
“完了,看来这回是逃不过宋师叔的魔爪了。”
洛少梁扭曲着五官,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神情,“不过你也别太害怕,这不,有我陪着你呢,好过一个人受罪。”
岁杳并不想理会他,沉默地跟在队伍后头离开山岭的范围。
夜色已深,很快,一众蔫头耷脑的弟子们被赶回各自的师门抓紧时间休息。直到第二日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等待着他们的便是宗门的处罚结果。
一想到这趟恐怕得在思过崖底下脱层皮,年轻弟子们再也没有先前的活力,一个个如霜打茄子蔫了下去。
而至于陆枢行,他大概要与东璃派众长老们连夜处理妖修偷渡的事情,作为首席大弟子,每天要处理的事务显然让他一刻也停不下来,匆匆与他们道别后便提着妖修赶往议事大厅。
“记得去找宋师叔除晦。”
陆枢行在离去之前还特意叮嘱岁杳,“精怪附身非同儿戏,我明日有空会与宋师叔确认情况的。”
岁杳:“……”
“对了,还有师弟手臂上的伤。”
陆枢行余光顺带瞥向边上的洛少梁,“也要及时处理,避免落下暗疾。”
“好嘞,谢谢师兄!”
洛少梁傻笑着冲陆枢行的背影挥手道别,岁杳注视片刻,她突然嘴唇开合着轻声道:
【陆枢行永远是正道首徒。】
说着,不顾身边洛少梁惊异看过来的眼神,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去。
她并不知道,这句被刻意压低音量的话语理应传不到作用对象的耳朵中。可另一头,陆枢行足下向来沉稳的步伐却乱了一瞬,只瞬息之间,又被很好地掩饰过去。
……
岁杳伸手抚上自己的喉咙。
今日在短时间之内连续使用过两次言灵术式,一次还是涉及到更改他人命运的恐怖消耗,她体内的灵气存量直接被抽了个干净。
而且,言灵作用在修为高于自己的对象身上,其中含有的主观恶意程度越高,就会有一定几率被反噬。她如今“诅咒”了一句关于陆枢行的命运,其全然奏效的概率十分微小,只是聊胜于无。
一步一步来吧。
大不了之后她每天找时间就去诅咒一下陆枢行,就算现在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日积月累,总有奏效的那一天的。
岁杳并没有准备要前往宋师叔住所的打算,她倒也不是真的害怕看医修,只是暂时不愿与那位性格阴鸷的小师叔对上。
陆枢行才没有这个闲工夫来管她有没有乖乖除晦,在这个剧情点上,他很快就会迎来火灵根的第一次暴动前兆,恐怕这段时间之内,他会压抑得很辛苦。
……九琉星草,有逆转灵根、洗髓杂质的惊人效果。
岁杳垂眼沉思着,她要赶在所有人之前,于崖壁上摘得那株间接导致了自己惨死结局的灵草。到那时候,说不定自己与陆枢行的命运关键点,都会迎来转折机会。
在脑中大致敲定了计划的轮廓,岁杳赶着回住所再细细构思接下来每一步的细节。
可身边的聒噪精洛少梁仍在拉着她嚷嚷,“你要去哪啊?快跟我一起去找宋师叔吧,要是拖得再晚点,打搅了小师叔炼药……噫,我可不想被塞进炼丹炉里,话说回来,师妹你先前看见我一人抵挡妖修的英姿了吧,哈哈,其实只要平日勤于训练就能做到,我有一个可使修炼事半功倍的法子,就是每日沐浴前先跳一套活络筋骨的健康操……”
岁杳额上的青筋绷起。
她蓦地转过身,眼睛直勾勾盯视着对方一刻也不停的嘴巴。
“洛少梁。”
岁杳突然这样喊道。
“啊……”
倒豆子似的话语全部哽在喉咙口,洛少梁怔怔地回望过去,像是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发声。
在他记忆里,这还是“哑巴师妹”第一次主动对自己开口说话。
声音清透到令人极端舒适,甚至在群星洒落烘托起来的氛围中,他被蛊惑了似的怔怔盯着师妹的嘴出神。那张线条优美的唇一开一合,从中吐露的便成为这世上最动听的文字,叫人甚至甘愿为其中的涵义而赴汤蹈火。
似是真的被林中精怪给魇住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洛少梁竟然觉得,就算这时候岁杳开口让自己去扯陆师兄的头花,他也一定会照做的。
虽然陆枢行头戴的只是简单一枚碧玉发簪罢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岁杳红润的唇开阖着,从中吐露出摄人心魄的语句:
【洛少梁发现脑子被偷,回到后山寻觅一刻钟。】
脚步牵引着自发朝后山走去的洛少梁:???
等等,有哪里不对劲!
然而,少年内心的惊恐呐喊声逐渐消失在再度回山的路上。岁杳皱眉咳嗽几声,在榨干最后一点精力使用言灵术式后,她不可避免感到身子从内而渗透的疲惫。
好不容易挨到了五行峰上的个人住所,岁杳轻手轻脚绕过一众同门的别院,来到最里头那间小院子里。
“……”
时隔多年,再一次看见自己面积不大但每一处都被精心布置过的竹院,她像是终于卸下所有的心力,仰面倒在铺着层柔软被褥的小床上。
鼻腔间萦绕着好闻的青草膏气味,岁杳褪去沾满硝烟与血腥气的外衫,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褥中。
直到现在,她像是才终于切身实地认识到了这一事实。
她回来了,带着完整而鲜活的唇舌,再一次踏上这片属于东璃的故土。
岁杳又低声咳了起来,那声音乍听起来甚至像是在不断发笑。
“……”
静谧的夏夜,没有人知道,五行峰上那个最沉默寡言的“哑巴师妹”在长夜中无声而肆意地笑起来。
她从未如此痛快地笑过,也从未如此……透过从舌尖鼓动着起伏的脉络,感受到自己鲜活而蓬勃的生命。
……
清晨卯时,岁杳是被一阵幽怨的碎碎念给吵醒的。
翻身下床,在脑中快速回顾了一遍今日计划,她洗漱完推开门,果不其然望进一双哀怨的视线。
洛少梁蹲在小院子的进口,眼睛底下顶着两团硕大的青黑色,拖着尾音幽幽开口道:“你可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无常索命。
岁杳脚步不停地绕开这坨不明人形物体,提着课业袋去赶五行峰的早课。
“杳杳,快走,他们说今日晨课上有重要事项宣布!”
从厢房的左侧边径直冲出来一名年龄相仿的少女,一头青丝高束成利落的马尾,见到人便火急火燎地想要拽着她一起冲。
洛少梁从地上站起身,眼神还是幽怨的,“宋黎弯,急什么,我这里还有账没算完呢,我都没着急。”
“谁有空管你!”
宋黎弯没好气冲他骂了一句,后一秒,她见岁杳手中只提着枚书袋,又是眉头一竖。“祖宗!你忘了先前老头子反复强调这周的大课是与隔壁剑阁一起的吗?赶紧把飞剑拿上,下完早课马上就是御剑课了,到时候谁等你再回来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