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莫名其妙,钻出来想继续给男人下咒,可是装着咒灰的杯子不知什么时候倒了,咒水流得四处都是,已经没法用了。
夜深邃无边,梁德昌惊恐地瞪大双眼,他的四肢此刻变得缥缈,完全没有肉感了。
周围一片漆黑,他飘浮在一片虚空之中,咽喉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说不出话,也无法呼吸。
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朝他走来,他发出呃呃的求救声,却见到声音的来处出现一个全身拢在黑袍里的男人。
男人看不清面貌,左手提着一柄血红的镰刀,像极了故事里勾命的死神。
“漆黑一片,但这是人间。”
男人这句话如天外传来的声籁,听起来十分不真实。
下一秒,梁德昌眼前的黑暗消失,世界变得灰蒙了,无数透明的灵魂体排着队从眼前走过,面容愁苦,声音凄哀,他们衣衫褴褛,朝路的尽头走。
他再往路的尽头看去,只见一座座荒原之上布满刀刃,四周的湖海翻腾着熔岩,众生如蝼蚁于铁砧上骨肉尽碎,于铁臼中碓磨成泥,炽热的锯斧剖开身体,血肉淋漓,凄厉无比。
“这里,才是炼狱。”
男人走到他面前,镰刀的弯尖抵住他的耳侧,冰凉的触感一路滑下来:“欺善凌弱,入油锅狱,奸邪淫逸,入火山狱。十方炼狱,复复死生,血殍千里,总有你容身之地。”
“为……为什么……”
男人嗓音温柔如水:“你做错了事。”
梁德昌颤抖:“是,我错了,不要,求你不要……”
男人抬手,霎时,地狱之火翻腾而起,席卷着弥天的血气。
梁德昌身体轻如浮絮,朝着熔岩之中飘去,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眼中所见的最后画面,是男人于兜帽掩映下的那一抹笑,如业火之中燃烧的红莲,颠倒众生,妖艷至极。
凌晨时分,梁德昌猛然从病床上惊醒,胯间冰凉。
他低头一看,竟然被一个噩梦吓得失禁了。
深夜路上没有公交车,桃桃也没钱打车,徒步走回夜来香时天已经亮了,她直接去找罗侯:“再给我一张遗魂咒,事情没办好。”
“说什么呢?”罗侯打了个哈欠,指着墙上红红的锦旗,“客人刚才托人来道谢,说昨晚身体不舒服,要不是你按脚按得好,还有我们联系医院及时,他指不定就没命了。”
桃桃愣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他道哪门子谢?”
罗侯无所谓地说:“谁知道呢,可能真觉得你按得好,少奶奶,是我看错了,你是我们这行不可多得的人才,请继续努力。”
桃桃摸不着头脑,回到房间发现林泉已经醒了,他正坐在窗台上朝外眺望。
“在看什么?”
林泉:“包子。”
桃桃走到窗边,只见楼下的早点摊刚摆出来,十几屉白白的包子冒着热气,人间烟火,憨态可掬。
“那是什么?”林泉指着包子旁边的东西。
“豆浆。”
“那个呢?”
桃桃:“面包都不认得?怎么还没我一个山里人见多识广?”
林泉:“我撞到头了。”
桃桃:“……”
她想起还没找他算账,刚要说话,林泉先开口了:“抱歉,昨晚是我冲动了。”
他笑得如田野里温暖的风般无害:“无意间听婷婷说了那个客人的行为,一时气愤,给你添麻烦了。”
事情已经解决了,他态度又这么好,桃桃反而不好说什么了:“不是给我添麻烦,是给罗侯,再有下次我一定不会包庇你,昨晚是看到你昏迷的份上才没说,一个大男人说晕就晕,身体也太弱了吧?”
“是。”林泉温顺道,“以后不会再随便晕倒在桃桃身上了。”
“还有昨晚的监控……”
“我用了隐身符,做坏事的时候当然不能被发现。”
桃桃半信半疑:“是吗?你连面包都忘了,竟然还记得避开监控?”
“前天上课罗师讲了洗脚城里的监控分布,你睡着了。”
“那男人今早来道谢的事,该不会和你有关吧?”
林泉面色从容:“我刚醒,还没来得及去,就算去了,我一个一株灵师又能做什么呢?”
他这倒没说谎,操纵人的心志和行为需要很强大的力量,以林泉这种资质应该是办不到的。
桃桃:“罗侯都不追究了,这事就此翻篇,但我保留对你的怀疑。”
“从初见到现在,虽然每件不合理的事你都能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可是我的感觉不会有错。如果真有狐狸尾巴,你千万藏好了,否则一旦被抓住,我会把你皮剥了送到裁缝店里做过冬的围脖。”
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头皮却被扯得一痛,她一看,头发绞入了窗上的风铃线里。
她刚要暴力地把头发扯断,林泉的手覆了上来。
他手指骨致分明,修长明净,桃桃想躲,却听见他嗓音温和地说:“那明天起我要多吃几碗饭。”
桃桃:“怕被我拆穿以后没机会吃到人间的东西了?”
林泉:“怕狐皮太短,你不够暖。”
桃桃怔住。
林泉耐心帮她解着头发,纯粹、认真、心无旁骛。
他朝桃桃笑:“这么漂亮的头发,我不忍心弄断,下次缠进线里就叫我吧。”
在这动作下,他与她离得极近,桃桃余光稍稍一瞥就能看见他的侧脸。她脑海恍然浮现昨夜站在楼梯上的林泉,冰冷、妖艷、与俗世之间仿佛隔着血浪滔天,那不像平日里的他,却像极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只存在于她梦中的邪祟。
当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刻,桃桃骤然吸了口冷气,推开林泉。
第21章
这是万物的世间,并非人类的人间。
第一次遇见林泉, 是在水鬼进食的大雾里,她梦见邪祟将她从血海里带出来。
第二次遇见林泉,是在房间的门外, 她梦见邪祟站在她面前,黑袍在晚风中猎猎飘摆,他说——久等了。
两次遇见林泉, 她都做了那样的梦, 难道只是巧合吗?如果不是, 那梦里的邪祟又是谁?
“你的车呢?撞车后不去医院不报警,却还有心思出现在承和医学院,你说撞到头才忘记了一些事情,可你的家人呢?他们不关心你吗?还是说你撞到头后, 连他们也一起忘了?”
“林泉。”桃桃越说越觉得林泉不对劲, 她笃定, “你不是林泉吧, 你是谁?”
桃桃不留缝隙地盯着他的每一丝神情,如果林泉真的有问题, 那听到这样的话后一定会在仓促没有防备间露出破绽。
可林泉没有慌乱, 他眸色雾蒙蒙的:“我是我,又不是我, 有些时刻, 我也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你是邪祟吗?”
“如果是呢?桃桃要怎样?”林泉没有否认, 桃花眼下瞥, 落在桃桃毛绒绒的鬓角间, 那些软毛不像她这样冷淡, 憨憨软软, 翘着可爱的末梢。
他微笑着问:“杀了我?”
桃桃:“邪祟涂炭生灵, 为祸人间,不该杀吗?”
“这是万物的世间,并非人类的人间。千百年来,阴谋、欲.望、背叛、战乱,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尸横千里,论涂炭生灵,谁手上的鲜血有人类多?想让世间万古昌荣,长盛无衰,该杀的究竟是谁?”
桃桃静了静:“你承认了?”
林泉:“林泉被水鬼拉入水中溺死之后,我与他做了一个交易。我渡他往生,不用生生世世溺在水底受苦,他的身体与记忆归我,虽然记忆有部分缺损,但足够应付我在世间行走了。”
风拂铃铛,叮叮作响,搅乱一室的安详。
“桃桃,我在等你杀我。”他语气那样平淡,仿佛在诉说天气好坏这样无关紧要的事,“藏灵身一旦觉醒,就会日夜受到侵扰,你一定恨极了邪祟,为什么还不动手?”
桃桃又想起梦中的身影:“所以,你到底是谁?”
“很重要吗?”
“死后碑上总要留名。”
林泉笑了,现在不该叫他林泉。
“南宫。”他凝望着女孩的双眸,“南宫尘。”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桃桃伸手到背后,按住桃夭的剑柄。
很奇怪,与他相识不久,也不算熟络,可许多记忆却清晰地固留在脑海。
……
“你的命是从神明手里夺来的,就要这样轻易丢弃在这里吗?”
“明明渴望陪伴,却怕付出信任得到苦果,所以干脆不去信任。”
“你不信有人会爱你,不信有人会不顾生死、无惧天命,赌上生生世世的轮回只为来世间一趟守在你身边……”
“即使寡宿的孤星,也会有被月光照拂的一天。”
“人间的雾已经弥漫起来了,可就算再浓再深的大雾,有些东西也掩藏不住。”
……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解剖楼里心存死意,知晓她渴望却不敢和人接触的孤独。怎么一个来路不明的邪祟,却好像比她还要了解自己?
可邪祟总归是邪祟,她没有忘记年幼时的种种,也不会忘记混沌冢的使命。
桃桃忽略心中一瞬间萌生的不忍想法:“我不杀你,让罗侯来。”
“罗侯杀不死我。”南宫尘说,“凡人、灵师、邪祟,甚至是神明都不能奈何我,这世间能杀死我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桃桃:“我?为什么?”
南宫尘:“因为我的心,给了桃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