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没有搭理他,顺着他身边就递给了廖可言,“你。”
廖可言思前想后,终究也没敢接过来,“杜总,您这么大岁数了,没有推您出去扛刀的道理,还是我们去吧。”
杜仲挑眉道:“廖廖,你平时最聪明,怎么这时候犯蠢!”
廖可言不敢反驳什么,只得说道:“杜总,您骂的对!”
她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利弊摆在眼前,杜仲肯定不会让尹盈盈出去唱这出戏,这可是他们三庆梨园当家的角儿,谁都能出事儿,唯独她不行,可是人就是没办法战胜感性。
廖可言刚想把剃刀给路西西,尹盈盈一侧头看到了路西西红着眼圈的样子,知道这是快被逼哭了,于是站了起来,“我来吧。”
杜仲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笑了,“臭丫头,给。”
话是这么说,可是尹盈盈手都是抖的,杜仲打趣她道:“臭丫头,你可稳当点儿,一会儿给我破相了。”
“诶……杜总。”尹盈盈抖着声线应道,左手抓着右手手腕,极力遏制着哆嗦不已的剃刀,小幅呼着气,不让自己的情绪太激动。
杜仲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力气大到要捏碎尹盈盈的骨头一般!干枯的手像钢筋一样缠在尹盈盈的手上,尹盈盈下意识吃痛的叫出声,右手的剃刀应声落地。
她不解地看着杜仲,“杜总?”
那双凹陷进去的双眼依旧清明,剃干净胡子的老爷子好像年轻了十几岁,牙齿一上一下死死咬在一起,字字沁血砸在了地上,一砸一个坑的重量,
“盈盈,这戏啊!不能让那些不懂戏的畜生糟践了!懂吗!”
尹盈盈痴痴地看向镜子里的那个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懂……”
“你们给我记住了!”杜仲突然拔高音调,脖子上青筋暴起,烟杆敲着桌面,震得人耳膜疼,
“这是你们吃饭的家伙!这是你们活命的东西!要是有人来糟践咱们的玩意儿!死也要守住喽!听到没!!!”
周围已经有了轻轻啜泣的声音,尹盈盈忍住想哭的念头,重重点了下头,“嗯!”
杜仲抓着尹盈盈的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跟前,反问道:“盈盈,什么是角儿!”
尹盈盈稳住心神轻声回道:“得让戏班子里每一个人吃饱饭。”
杜仲合起了眼,轻轻摇了头,喉咙上下滚动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缝,“光吃饭不行啊,嗟来之食要不得。”
说罢,杜仲睁开眼,看着眼睛通红的尹盈盈,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担子压你身上太重了,但你是角儿啊,享多少福,就活该你吃多少苦。”
交代的差不多了,杜仲冲着地上的人们摆了摆手,“都起来吧,该干嘛干嘛去,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戏班子在一天,你们就给我老老实实唱一天。”
没多久,戏开场,时隔多年,一出《托孤》再次抓走了所有人的耳朵。
身段、做派、唱腔,哪哪都挑不出毛病来。
尹盈盈不得不佩服角儿就是角儿,哪怕是封嗓了这么多年,再一开口,该是什么还是什么,尘归尘土归土,真的永远假不了。
最后一句唱词罢,鼓点声却没有停下,一阵紧促的急急风响起,杜仲迈向下场门的脚突然收了回来,猛地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一把关公刀,甩着髯口起了个霸,一个侧身转了过来。
黑泽英武坐在那里突然觉得背后一凉,一抬头正对上杜仲拧眉瞪眼看着他,心里一沉。
鼓点声落,锣声响起。
杜仲舞着关公刀冲到了台子最前面,刀尖直直指向黑泽英武的方向,目光一凛,气沉丹田开了腔。
“末将年迈勇,血气贯长虹!”
收势!出刀!
“斩将如削草,跨马走西东,!”
一个回旋,落地!
“两膀千斤力,能开铁胎弓,!”
刀高高举起!
“若论交锋事,!”
唱到这里,杜仲突然眸色一暗,举起刀狠狠向黑泽英武砍去!
“还算老黄……”
“砰!”
只听得一声枪响,杜仲整个人一顿,嘴里倒着气慢慢低头朝着胸口看了一眼,黑红粘稠的血液顺着戏服那个窟窿一汩汩往外冒,血浸透了层层戏服,也染红了雪白的髯口。
“咣当!”
那把刀从无力的手里脱落,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黑泽英武傻眼了,回过神来气急败坏狠狠扇了身边的属下一巴掌,“混蛋!谁让你开枪的!”
属下护主心切,此刻被打了也不敢吱声,只是噤声站在原地,捂着脸不说话。
“蠢货!”黑泽英武气得喘不上气来,他本来计划的好好的,今天这场戏他们若是唱还则罢了,正好顺水推舟将三庆梨园推到风口浪尖,把尹盈盈变成众矢之的。
他们若是不唱也没关系,他可以一直待到他们唱为止。
杜仲出来解围属实是黑泽英武没想到的,不过也没关系,谁唱都一样败坏三庆梨园名声。
其实刚刚杜仲拿着刀在他面前舞的时候,黑泽英武就猜到他要干什么了,但是他并没害怕,反而觉得正中下怀,正好借着行刺的由头把这个老不死的抓走,不怕威胁不了尹盈盈……
但是偏偏这个蠢货开了枪!这下非但让他们三庆梨园落得一个英勇就义的好名声还和尹盈盈结了梁子!蠢!蠢到极点了!
黑泽英武越想越气,又是几个耳光招呼了上去,那个属下嘴角淌着血,把头越低越深。
“杜总!!!”
侧目条那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尹盈盈没了魂儿似的连滚带爬跑了出来,一下子扑到了台口的位置,爬着就到了杜仲身边,抱着倒在血泊里的杜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杜仲只剩下了出气,嗓子喑哑撕裂,抖着手想要握住尹盈盈的手,半张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口说完了那句念白,“忠……”
尹盈盈感觉那只手顺着他的胳膊慢慢滑落,“砰”的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尹盈盈一时间有些失神,整个人支离破碎,“杜总……杜总……杜总你醒醒……醒醒啊……”
喊了十几声后身后一众人开始恸哭,尹盈盈这才回过神来,崩溃地搂住了那具逐渐发冷的尸体,嘶声吼道:“杜总!杜总!”
……
这天,她终于是成了班子里唯一一个当家的角儿。
可是谁又知道呢?
商女也知亡国恨,隔江唱的不一定是后庭花,还有可能是山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