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冲天，妖风肆虐。
分明才刚过午时，峡谷内已经完全暗下来。周遭一派阴冷浓密的黑，像毒蛇一样自人脚踝、小腿向上攀覆、蠕动，爬满每一寸皮肤。
小弟子们骤然置身于内，又各自分散，加上灵流遭受妖气压制一道都打不出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个精神紧绷杯弓蛇影，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咋呼不停。
对于常人来说极度不适的场景，陈西却觉得格外舒坦，她的每一根头发丝甚至都传递着‘快活’。
鲜血、黑暗、冰凉……是妖最喜欢的东西。
心底有个声音在劝陈西：“多舒服啊，此情此景，再来一两颗新鲜的心，啧，滋味一定绝了！”
“试试吧。”
“好歹被人叫了这么多年妖女，不吃一两颗心，岂不愧对这个称呼？”
陈西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因为将绝大部分理智分割出去压制蓬勃跳跃妖魂的原因，一向清明的瞳孔中带了几分茫然。
“吃……人心？”
心底的声音见她有所松动，迫不及待蛊惑：“是啊，普天之下谁能相信妖族圣女陈西没生食过人心？”
“你是想吃的吧？多么绝美的血气！尝一尝，就尝一点，就前面这个人，挖了他的心，如何？”
陈西瞳孔不受控制的变浅。
她甚至放弃了结印压制妖魂，起身朝前走了一步。
脚下不小心踢到方才来不及收的人皮，新鲜的血腥气骤然大盛。
她甚至感觉鼻尖都被鲜血溅到！
突如其来的飞溅感让陈西不可避免地想到上辈子‘诛妖之战’最后一日——挽月宫上上下下两千余人，被捆住手脚押在鹊山顶的祭天石台上，一个接一个，在她面前自爆。
鲜艳的血溅出老远，血煞冲天，让当年年仅十八岁的陈西宛若置身修罗地狱。
陈西心尖猛地一颤，一个激灵，转浅的瞳孔瞬息恢复黑色！
不！
她不喜欢血气，不喜欢血腥味，不、吃、人、心！
陈西放大的瞳孔渐渐回缩，可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颤栗。
下一瞬，她颤抖的指尖被握住，动了动手，居然没挣扎开。
谢柏川背负别尘，声音很低：“牵一下，避免再被分开。”
这理由有点过分牵强。
妖域只会在开启那一刻分散众人，后来再难闹出大的幺蛾子。
可感受着从两人互相交错的指腹处传来的温暖，陈西蓦地升起一股懒劲儿，由谢柏川牵着往前走。
谢柏川的指腹带着一点粗粝感，却并不像茧子那样坚硬。
陈西想，拉弓好像很考验手感，她以前见过霖叔给谢柏川打磨茧子。
……曾经那个喜欢睡懒觉，不接受冰水洗脸的少年，才过了短短几个月，指腹就磨出了需要打磨的茧子。
陈西忽然开口：“我没怕。”
“我知道。”
陈西心说你知道什么，继续解释：“我刚刚发抖，不是因为害怕。”
“我知道。”
听这个温柔中带着安抚的语气，陈西感觉他还是不知道。
可自己好像也不能解释说她是想到了上辈子死前的场景，想到了挽月宫上上下下两千余人的惨死……
算了，随他去吧。
黑暗压制了视野，同时其他各种感官得以放大。
陈西侧耳听了会儿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又感觉有粘稠的妖气在顺着腿往上爬，她甩腿将其抖掉，再踩了一脚。最后，大部分情绪回到同谢柏川相贴的指腹上。
温暖依旧。
甚少跟人这么亲密的陈西为了分散精力，道：“如果我记得没错，除了我们俩，此地还有十四位弟子，得先将他们找出来，再去除妖。”
“嗯。”
又安静下来，又是脚踩落叶地沙沙声。
陈西再次踩掉一条往她身上爬的妖气，开口：“我们是不是走了很久？”
“半盏茶。”
第三次，陈西想不出来由头，熟稔的轻踹前面的谢柏川一脚，“上仙，你说句话。”
谢柏川：“弟子们失踪了。”
陈西心说我不知道他们失踪了吗？不然我们在找什么。
然后她一脸冷漠的回答：“是哦。”
谢柏川：“此地有蹊跷。”
陈西：“……是哦。”
眼看还要继续往前走，陈西主动拉了拉谢柏川，道：“既然上仙也说此地古怪，我觉得在地面上可能找不到什么线索，不如朝地底探索试试？”
谢柏川不赞同：“需得寸寸盘查，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道理我懂，我的意思，分头行动？”陈西想到点子时，眼睛总是亮的。
谢柏川距离陈西并不远，但在黑暗中，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陈西感觉谢柏川另一只手动了动，好像把背负的别尘转到手心，随后，另一只牵着陈西的手也一动。陈西同谢柏川交错的指尖挨上别尘神弓弓弦——
一支白虹箭矢如同贯日一般划破黑暗，直向天穹。
片刻后，箭矢带了位芝兰玉树的白衣谪仙到来。
三人分头行动。
谢柏川灵流涌动，在自己和陈西周身凝成各一个鎏金的光圈，随后，带她沉入地下。
……他俩跟白衣上仙分头行动。
峡谷地底果然别有洞天。
下沉不知多久后，一条崎岖蜿蜒、没有任何刀刻斧凿痕迹的地道呈现在两人眼前。
这里的妖气和血煞气比上面浓郁了约莫十倍。
应当是此妖巢穴。
陈西心想，幸好自己在上面就压制了妖性，使其一时半会儿爆发不出来。不然要是直接将她拉入这个地道，妖性大盛，理智尽失，恐怕迎接她的就是别尘箭穿心。
陈西趁机抽手，同谢上仙并肩而立。
两人朝前走了几步，陈西忽然停下，侧耳倾听：“我好像听到水流声。”
谢柏川道：“是有水，应当在地道尽头。”
得到仙门第一人的肯定，陈西努力将已知线索往一起串：妖气如蛇、如触须，妖域铺天盖地，巢穴深处藏水……
陈西灵光一现，心中对此妖种类隐隐有了猜测。
她从怀中摸出王玉画像，借着谢柏川的鎏金光圈打量起来。
画中王玉穿着女子裙裳，身量高挑、壮实，面貌憨厚，分明是张再普通不过的水墨画，可画中人的眼睛尤其黑，看久了便感觉对方好像也在看自己。并且那张嘴隐隐也有要张开的趋势。
陈西眸光定定，丝毫没有被吓到。
她大概能确定这是什么妖了——螭首。
此妖是螭龙之子，却只有一颗脑袋。不同于其他妖的利爪尖牙，螭首是用唇边捻须来杀人的，因此，才有了此前细长、粘腻、往人身上爬的妖气。
还有一点，妖喜欢附身于画像上欣赏人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惨样、听他们的尖叫和求饶。但其他妖倘若附身于画像上，给人的感觉是画中之人全身都很诡谲，仿佛下一刻就能走出来作恶一样。但陈西手中的王玉画像，只有头有古怪，身上其他地方皆正常。
……还不是因为螭首只有一颗脑袋，不能附于全身么？
可惜此刻陈西不好直接将名字告诉谢柏川，毕竟他们正身处妖巢，若点其名讳，便是对妖的挑衅。万一对方暴怒下不管不顾祭出杀招，失踪的弟子就全没命了。
她抬眸看了眼谢柏川，隐晦的给他提醒：“走，咱们去水边看看。”
她着重念出‘水’字。
螭首离开水实力就会减半，故此，它一定藏身水中。
谢柏川颔首。
黑暗中，陈西看不清谢柏川的目光，也不知道他会意了没。
地道前宽后窄，越往里走，两人便由并肩改为一前一后。
有些地方甚至只能侧身通过。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陈西觉得有点不对劲：“上仙，我怎么听着水流声依然很远？”
谢柏川的声音自她前面响起：“应该快到了。”
陈西脚步一顿。
谢柏川一直跟在她后面来着。
此刻她即便仙骨被封，没有灵气，依然可以清晰察觉出——身后没人。
冷意渐渐爬上陈西指尖。
这条地道一直以来没有岔路，最宽的地方可以两人并行，后来就窄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谢柏川就是用飞的，也不可能飞到她前面去。
竟然又毫无知觉的入了局。
真不愧是有螭龙血脉的螭首，真不愧是《万妖录》前五十的大妖，轻轻松松就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陈西朝方才回答自己的声音方向走了一步，心想，幸好自己和谢柏川没有互相再牵对方手，不然一个回神，发现自己手里牵着个不知名的腐肉或者尸体……
那样还要强忍住不动用妖力真的太考验意志力了。
空荡荡的地道里只剩下陈西的脚步声。
陈西思忖着，不同于妖域凝成之初，庞大的妖力伴随着领域的力量一起展开，妖域内所有人被随机分散的情况，现在妖域已经形成，领域的力量无法动用二次。
那么，即便是在螭首老巢内，她和谢柏川也不会相隔太远。
因此，那个声音，恐怕真是谢柏川的。
她既然能想到这里，谢柏川不可能猜不到。
思及此，陈西继续朝前，一边走一边隐晦的传达自己知道谢柏川是‘真的’的消息：“上仙，你方才不是在我身后吗？怎么突然到前面去了，吓我一跳。”
对面忽然没了声音。
螭首难不成凭她一句话就发现了端倪吗？陈西忍住呼喊谢柏川的打算，安静的停在原地。
紧接着，她周围的地道、墙壁寸寸瓦解，只剩下一派黑暗。
视线愈发受阻，陈西探手出去，四周再无可触及之物。
她心头一紧，此场景对一个毫无方向感的人而言，简直就是盲人摸象管窥蠡测！在不动用妖力的情况下，别说救不出人，就连自己，都很有可能载在这儿。
可她好不容易才把爆发的妖性压制下去，此刻动用妖力，无异于玩火自焚。
陈西深吸一口气，双眸愈发冷静，仔细倾听周围动静。
——此前在玉微宗白宗主的院子里，她也是依靠听动静找人的。
不到万不得已生死一线的地步，她不会使用妖力。
陈西听到了黑暗中粘稠妖气的涌动声，还有一点点细微却并不断续的人声。
是谢柏川的声音。
“你还在我身前。”
陈西一愣，“是吗”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但考虑到得不能让螭首发现自己和谢柏川已经有所联系，佯装自己没发现这个声音是属于真实谢柏川的，唠嗑道：“骗谁呢你，你说我在你身前，可你的声音明明在我前面。啧，想骗我转身，不可能。”
谢柏川跟陈西入过凤凰穴、上过青龙背，配合无比默契，立刻听出了她的深意，道：“那你继续走吧。”
陈西：“嘿，走就走，你当姑奶奶我吓大的。十步，走完了！”
对面语气轻松些许，同样报：“我走了八步。”
“我走了十五步。”
“十二。”
两人分明看不见彼此，也听不到对方脚步声，就这么依靠声音传来的方向斗嘴，渐渐不需要再倾耳细听，而是可以轻松同对方交谈。
他俩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忽然间，陈西听到了谢柏川的脚步声！
在妖气如此浓稠的地方，能听到对方脚步声，那么她和谢柏川的距离最多不超过三尺！
陈西飞速向前扑去——
“砰”她撞到一个结界样的屏障，被反弹回去。
死螭首，居然防备的如此彻底！
谢柏川跟陈西是同样的举动——都在听到对方脚步声的时候，立刻向前冲去。
不同于陈西的‘撞后反弹’，谢柏川身怀庞大灵力，他撞入屏障后，只听“铿”的一声，屏、障、碎、裂。
陈西感觉自己受到了来自谢上仙的碾压。
不等她起身，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完全消失，她一动不能动，以平躺的姿势被束缚在妖域中。
同时，水声大盛。
陈西意识清醒，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但她能听。
她应该是被困在水中，而且，听着水流动的声音，她旁边应该还躺了十四个‘难兄难弟’。这些人还有呼吸，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齐活。
陈西心下一松，平躺着不再挣扎，等谢上仙射杀螭首，把他们十五个一道捞上去。
妖域一破，螭首的实力瞬息间被砍半，既然排名在《万妖录》前五十又能如何？依然不是谢上仙的对手。
谢柏川挂念被困在螭首老巢中当储备粮的陈西，下手又准又狠，不等景寒御剑而来，他已经砍下螭首所有触须，并在其眼中布下符咒，收进镇妖芥子。
景寒见状，眸中带了些许震惊。
螭首实力不弱，身俱领域天赋，加上有螭龙血脉，一向是最为棘手、最为难对付的大妖之一。
普通仙门中人误入其领域，连求救符咒都来不及发出，便会被杀死；即便是身负神兵的上仙，也曾有两位因为在领域内迷失方向，被困数月，最终身死道消。
景寒心想，倘若是自己进入螭首巢穴，也不可能如此快的破局。
毕竟，想要诛妖，首先得知道这是何方妖怪，其次便是找其弱点，最后才能将其诛灭。
对于有妖域的螭首来说，即便知道这是螭首，可一旦身处它的妖域，不破掉所有虚幻，来到它栖身的水中，是不可能找到它，再据其弱点杀妖的。
谢柏川能这么快破除虚幻镇压螭首……当真让景寒不得不心生惊愕。
没想到才数月没交过手，谢宫主已经强大如斯。
然而谢柏川没给景寒震撼的时间，他将装有螭首的镇妖芥子收起，再次挽弓如满月，一箭射向螭首给它自个儿储存口粮的水潭。
轰鸣声炸响，水花四溅。
陈西感觉束缚一松，正要随水波漂流，手腕和脊背就各自抵上一只手。睁开眼，是谢上仙线条明朗清晰的下颌。
……她好像好久没从这个角度打量过谢上仙了。
当年，她丢了仙身，只留下一缕魂魄，谢柏川‘灵族’血脉觉醒，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为她养魂。
身为魂魄，只有巴掌大一团，脚不能沾地，手不能触物，至于吃饭喝水……都别想了。
可陈西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便在谢柏川掌心、肩头蹦来蹦去，累极了才会趴他胸口睡大觉。
那会儿，她都是用这个角度看谢柏川的。
想到往事，陈西眉梢眼角少不了笑意，直到上岸、脚踏实地后，还没收眉敛目。
用这张脸对着别人笑，景寒握剑的手一紧，遽然跳下水潭，谢柏川跟他下去，将其余十四个弟子打捞上来。
妖域被破，其他弟子们都纷纷顺着地道赶来，将在水底快要被冻傻了的师兄弟送到日头下晒。
陈西因为才被困了一会儿，没有大碍。
她用拇指在其他四个指尖上各点一遍，触感温热。陈西有些奇怪，按理说她从寒潭出来，应该感觉到冷才是……怎么会觉得温暖？
不过现在还不是细思这个的时候，螭首已除，还得上去确认那皮是不是王玉。
如果就是王玉的话，那他的骨头血肉呢？
陈西将手中已经恢复正常的画像交给一个弟子，让他上去比对，自己则打算再跳下水潭再做查看。
方才她被螭首的龙须所控时，感觉到这些触须跟其他粘腻的妖气不一样。
水潭里的龙须带着一股很熟悉的血腥气。
——就是方才陈西不小心踢到的人皮上的血气。
螭首作为《万妖录》排行前五十的大妖，对吃食极为挑剔。一般只吃人心，对于其他地方的血肉，看都不会看一眼。
如果是螭首杀得王玉，那么他的血肉骨架，应该可以找到的。
谢柏川拉住陈西手腕：“你要干什么？”
“我刚被螭首绑在底下，我感觉好像闻到了王玉的血腥气，看看他身体的……会不会埋在下面。”
谢柏川将别尘放在陈西手中：“我来。”
“这点小事怎能劳烦上仙。”陈西把别尘往他那边推，她觉得谢柏川方才破阵肯定用了不少灵力，随后又镇压螭首，更是消耗不少。最后他甚至还拉弓射了一箭，救下他们。
大家都修过仙，陈西知道奋战到一丝灵气不剩、筋疲力竭的感觉。
那真的比是几天不吃饭睡觉还要难受。
谢柏川跟陈西僵持不下，忽然听得‘嗵’的一声，水花溅开，回头一看，白衣谪仙景长老已经又一次拎着霜泠剑跳下去了。
陈西：“……”
谢柏川：“……”
片刻后，有弟子下来禀报，“谢宫主，白姑娘，经过一番比对，人皮确实是王玉。不过我们在旁边搜查许久，没有找到他的骨骼血肉。”
话音刚落，白衣谪仙已经顶着一头湿发从水里上来，他扔出一个乾坤袋，道：“这应该是王玉身体的其他部分，同他周身血气一致。”
陈西呼吸一顿，指尖蜷了蜷，既然……王玉的骨骼血肉都能找到，那她爹的呢？
即便二十年已经过去，但她爹身为仙长，满身骨骼都淬炼为仙骨，不可能腐烂……
想到这里的陈西只觉得心开始狂跳，好像下一瞬就能跳出嗓子眼儿！
螭首剥皮王玉，将其皮囊埋在浅层，骨骼血肉存于老巢——杀人手法一如当年九头蠪蛭杀害她爹！
如今它已被谢柏川镇压，自己一定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刚想到这里，一直被陈西忽视的指尖愈发灼热，她习惯性勾了勾手指，微弱的灵流在指尖若隐若现。
陈西心中充满不可置信。
——这，是灵流？！
她居然可以动用灵力了？！
下一瞬，尝试将灵流引导入经脉的陈西震惊到连呼吸都凝滞住——
她那个曾位列万兵谱第四的神兵‘漂亮’居然在附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