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面色不变,倒也不急于坐下,反而是直视着少帝的脸,道:“陛下得了如此的答案,难道不怪臣吗?”
“有什么可怪呢?”少帝淡淡一笑,“朕也是做了天子以后,才懂得父皇生前的荒唐,国库空缺,怨声四起,若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要追究一个曾经为了诛宦而险些丧命的忠良,那便是朕不懂人心了。”
“善!”楚汉一笑,落座,“陛下今日一言,几乎可以抚慰臣这三年的蛰居不出!”
“言重了。”少帝坐在椅子上,缓缓望着楚汉,道:“既然楚将军是来商议除贼大事的,为何不向朕直言相告?如何除贼?如何安天下?”
“陛下才是言重了。”楚汉坐直了身子,道:“楚某人只是有一些蛮力,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罢了。若要杀贼,不过一人一剑,深夜潜入而已,可如何夺回属于陛下的权力,才是最关键的。”
少帝霍然起身,惊讶道:“听楚将军的意思,便是杀了董卓,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见过伍孚行刺董卓不成,反而被杀死的惨状,因此心中有了[董卓难以刺杀]这样的想法。
“不难。”楚汉点头道:“但陛下须知道,纵然董卓死了,这西凉军也是难以打发的,倘若不能一举将其大小首领遏制住,便无济于事!”
“朕也想过如此。”少帝踱步,缓缓道:“可如今大将军的职位已经空缺许久,朕纵然得了楚将军相助,手中也没有兵力。军事上难以压制董卓就算了,可惜西凉军的大小统领,又不止身在洛都。须知大将军生前,最惧怕的便是李傕、郭汜在董卓死后,进犯洛都!”
楚汉淡淡一笑,道:“我与大将军生前也算得上旧交,他会有如此想法,我并不意外的。可是昔日制衡之道,不能诛宦,又何必执迷不悟?以至于董卓日益壮大,终于成为庞然大物,无可治也。”
“那么楚将军以为呢?”
“今日之形势,与旧时已然不同!”楚汉凛然道:“我军已经雄踞虎牢关之前,待各路诸侯齐至,便一举攻下虎牢关,入洛都护驾!届时就算李傕、郭汜进犯洛都,又何惧之有?陛下既然要复兴汉室,那么西凉边郡岂可视而不见,自欺欺人?总之既然迟早要出手,又何妨一并办了?”
若是两年前,或者半年前,少帝听到这样的言语,必当热血澎湃,然而今时今日,他已经隐然是一位目光深远,不吃蛊惑的帝王,他只是问道:“楚将军何以笃定,各路诸侯齐聚虎牢关,便可听令于你?”
“陛下果然说到了关键。”楚汉笑道:“臣并无把握!各路诸侯中,不但有枭雄之姿的曹操,虽寄人篱下,仍不灭称雄之心;有与我不共戴天的袁绍,若我对陛下说笃定此人也会听令于我,那么便是叫陛下笑话了;更有如今一路北上,势如破竹的孙文台……难道江东猛虎的獠牙,是我可以随便拔去的么?”
“那么楚将军又何谈入洛都保驾?”
楚汉闻言,起身深深一揖,大声道:“因为臣不可笃定之事,陛下却可一力操持!”
少帝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道:“原来,原来楚将军早就打算……”
“没错!”楚汉盯着少帝的眼睛,道:“董国舅之所以行刺董卓,想必是有陛下的诏书的……我楚昭寻以逆臣之身,行保驾之事,若无陛下的手谕,又如何行事?”
此事楚汉早已思量过无数次,若是王允此时在场,定然要暴跳如雷,痛骂楚汉乃趁火打劫,非臣子所为;若是蔡邕在场,定然要叹息楚汉此举大失义理,并非正人之风;若是何皇后或是大将军何进在此,定然要对楚汉横生警惕,以免此人有逆反之心……
可是少帝却是认真思量,并不作声。
楚汉也不着急,坐在椅上,闭目以待。
“你说得不错!”少帝终于开口道:“无论你我君臣私下如何商议,也改变不了你乃逆臣的事实,至少在天下士族的眼中,的确如此!”
“恐怕他们便是不信,如今群雄割据,也得拿这个理由来堵我的路吧?”楚汉苦笑不已。
“朕听说,你其实在冀州收留了许多流民……王太师告诉朕,你并非蓄意谋反,而是真心要给他们一条活路,是也不是?”
少帝握紧拳头,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自己所听到的关于楚昭寻的传闻实在过于割裂,以至于他不能心平气和地思索,究竟何为正确,何为诽谤了。
楚汉淡然道:“并非是我给他们一条活路……难道一个人生在乱世,性命也要别人施舍么?事实上,臣以为,有安居之所才是正常的。如天下人所想,只是提供一个环境,便是蓄意谋反,才是受了战争的荼毒!”
“好!好……”少帝目光闪亮,道:“如母后所言,朕也看不出,楚将军究竟所求为何。但,朕又何必揣度楚将军的心思呢?”
说罢,他回头寻来笔墨,就此写就一封诏书,内容无非是“可堪大任,为朕之心腹,汉室之栋梁”。
他递给楚汉,忽然幽幽道:“说起来,还有件事难以启齿……朕文采不佳倒也罢了,昔日给董国舅拿了朕的诏书,也只是和至交好友分享,诏书的真假,无人怀疑。”
楚汉接过诏书,倒是一时想不明白,少帝的担忧究竟在何处,只好静静听着。
“可楚将军手执此诏书,乃是要调动各方,并且在必要之时,堂然公之于众的,那些诸侯桀骜不驯,又心怀异志,倘若质疑起楚将军来,诏书何以自证,便是关键……”
“但唯一可以自证之物,朕却没有!”
楚汉展开诏书,这才恍然大悟,道:“传国玉玺!”
“不错,正是传国玉玺!”少帝咬牙道:“此事本是密辛,可楚将军既然要身揽大任,朕便不可以不直言相告……先帝一死,玉玺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朕再难寻觅其下落!平常诸般事宜,也只好以各处政要的名义颁发……”
话未说完,楚汉便已经握住少帝的手,道:“陛下可愿听臣一言?”
少帝点了点头,楚汉便俯身说了些什么。
“当真?”少帝惊愕不已,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楚汉拱手道:“原本也只是卢师、杨公、文绕公、冠军侯等寥寥数人知晓,今日卢师下落不明,杨公、文绕公已经仙去,冠军侯身居大狱,此事乃三年前臣亲身而为,虽假手于人,但必然已经安置在彼处了!”
少帝不免声音颤抖道:“定可以假乱真?”
“此物乃是宫廷御用的刻章师所制,便是玉玺还在此处,二者比对,也未必有什么破绽,何况真物已然不见了呢?”
楚汉滔滔不绝,却没有告知少帝,玉玺真物所在何处,他是知晓的!
甚至在他内心深处,早在孙文台亮出玉玺之时,便自然而然地想到,埋藏在某处的玉玺,可以赝品之姿,取代孙文台手中的真物!
少帝激动不已,便道:“既然如此,还请楚将军奔走一趟……此事,便不要再与外人言语了!”
“定然如此。”楚汉拱手承诺,又道:“说起[将军]二字,其实天下间有此封号的人,如今已被董卓铲除了一个干净,但除去自封将军号的董卓,还有一人,也是将军!”
“平北将军,朕知道。可那又如何?”少帝叹道:“说起来,这个将军号,也是大将军生前为了遏制你,而赐封给那黑山军首领褚飞燕的。今日此人非但没有讨伐你,更是消失了踪影,据说先前还打了一阵幽州,如今安在?”
“不瞒陛下,便在虎牢关!”
楚汉躬身说着,而少帝已经被接二连三的震惊培养出了良好的心态,道:“其人也是一路诸侯了吗?为何不见旗号?”
“没有旗号是因为,褚飞燕便在臣的麾下谋事,只是行踪隐秘,并不为外人知晓!”
少帝凛然望着楚汉,道:“楚将军竟然连平北将军也收服了吗?”
“谈不上收服,只是褚飞燕与臣本来便是……有旧,如今帮助臣行动罢了!”
楚汉实在不愿吐露褚飞燕的身份,连忙岔开话题道:“臣只是要告诉陛下,将来若是除去董卓,陛下也不必担心这军权便被奸人所夺。没了大将军,军权自然而然便由居于其下的将军代领,董卓既死,平北将军便可执掌天下!”
少帝细思之下,似笑非笑道:“如此一来,朕也不必扶持你上位,仿佛是受了你的威胁,遭天下人不满,更是顺理成章地将兵权移交到了你的手中……楚将军蛰居冀州三年,不出门户已知天下大势,更是有所作为,朕实在佩服!”
“顺势而为罢了,臣也没有料到这其中许多关键。”
此言非虚,纵然楚汉熟读了《三国演义》,不说其中与历史有多大出入,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帝竟然渐渐成长为一位明主,可以与自己推心置腹,也想不到三年前埋下的赝品玉玺,本是为了栽赃陷害张让,竟然如今大放异彩,甚至,褚飞燕成为平北将军,董卓更是替他扫清了居于其上的所有将军,这兵权眼见也只有一步之遥,如此轻易,这些都是楚汉所猜想不到的!
“事已至此,朕是不会追究的。”少帝笑道:“只是董贼迁都在即,楚将军所谋划之事,须得快快施行……”
说罢,少帝竟然面对楚汉,深深一揖,道:“朕今日眼见洛都良民惨死街头,只是为了不泄露楚将军的行踪。若是楚将军大计可成,此人才可以含笑九泉,朕,朕便先替洛都子民谢谢楚将军了!”
楚汉连忙扶起,并不急于坦诚今日少帝之所见,便是自己之所见的事实,而是叹道:
“陛下,三年前,何太后曾旁敲侧击地暗示,我当身为利刃,护佑陛下之性命。只是那时一念之差,没有应承下来,以至于你我今后诸多苦楚,竟然由此而来。”
少帝愣愣地听着,并不能完全明白。
“只是今日与陛下一聚,臣已经下定决心。”
楚汉目光坚定,道:“陛下体恤民心,知言纳谏,有心除贼以安天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明君!臣愿辅佐陛下,并不为了何太后昔日言语,而是出自本心!”
这番言语,楚汉其实是没有虚伪之心的,并不是为了表忠心而表忠心。
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许多年,楚汉明白,若是将现代社会的那一套价值观强加在东汉末年,实在是不适宜的。
纵然楚汉对着民众大吼:“不许跪!”见了高头大马香车,他们还是要跪的。
一套凝聚了几百年甚至更久的价值观,又如何可以一己之力,朝夕之间便彻底篡改掉?
那么什么才是百姓之幸事呢?
便是在其上的人,乃是明理之人。
而眼前的少帝,无疑是适合这条准则的。
楚汉甚至已经打消了心中的偏见,无论历史上那个少帝是多么颓废懦弱,眼前的少年,确实有明君之姿!
“朕可以得楚将军这把利刃,也是大幸。”
少帝微微一笑,便目送着楚汉远去。
楚汉借着拟态之力,在夜色中消弭。但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并且永远不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