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满室文武,尽皆弹冠相庆,丝毫不在意田丰的悲恸。
“元皓兄,你我各为其主,休要怪我狠毒!”
沮授望着昔日的同窗好友,刹那间像是老了十岁,不由得兔死狐悲。
他取下田丰口中的白布,尚未抽回手,忽然一阵大痛!
“啊!!”沮授此时哪里还像个名士,又惊又怒:“你……你咬我!”
田丰森然冷笑,松开鲜血淋漓的牙齿,道:“我恨不得食你皮肉!”
他这一口咬得沮授很深,几见白骨。
沮授脸上一红一白,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楚将军乃乱世之英雄,你我皆为谋士,遇到明主不易……我不怪你!”
说罢,沮授竟真的任由手上鲜血流淌,不去追究。
而田丰也茫然地望着惨死的楚汉,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一名武将忽然冲到田丰面前,举起刀剑:
“主公,此人不杀,更待何时?”
田丰不识得此人是谁,料定是来邀功的,便冷笑应对。
“不可!”
韩馥连忙拦截,他素来听沮授夸赞田丰乃大才,此时正是招揽的好时机。
他亲自为田丰松绑,哀叹道:“田先生受苦了!”
田丰不理韩馥,一把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到楚汉身边,将他的双眼合拢,姿势摆正。
此时田丰一幅刚勇之气,更胜过四方武将,竟无人阻挠他。
“主公。”田丰躬身,对着楚汉的身体拜伏。
“我知你平生夙愿未了,死而有憾。昔日圉县大破黑山军之英姿,历历在目,竟死于小人之手,我难辞其咎!”
田丰自顾自地念着悼词,竟然毫不避讳,气得潘凤哇哇大叫:
“韩将军,你岂能容他?”
韩馥满脸铁青,同样尴尬不已,却碍于风度,只好视而不见。
那田丰又哭又笑,抓起地上的残酒就喝,说着无法向楚楚交待,无法向蔡琰交待,更无法向张郃、赵忠、徐庶交待。
“但请楚将军放心。”说着,田丰忽然满脸刚毅之色,“若今日踏出此门去,我定当卧薪尝胆,效仿那越王勾践,集结精兵猛将,把此刻在场的人,全部杀光!”
此言一出,满室喧哗,拔刀的声音不绝于耳。
“众卿稍后!”
韩馥伸手制止,望着田丰,目光犹疑不定。
而田丰则昂然望着韩馥,丝毫没有畏惧。
他田元皓是刚直的性子,这一点从来不会改变。
“田先生,你若归顺于我,共享大业,有何不可?”韩馥痛心疾首地说,“为何要将自己逼上绝路?”
田丰狂笑道:“若与你这等小人共事,能成的业,不过是罪业!”
“我家主公年不满十七,已是身手绝伦,满腹智计,兼之心怀天下,岂是你这蜗居真定府的鼠辈,所能相提并论?”
韩馥脾气再好,也受不得田丰如此相激,顿时黑脸。
“公与何在?”
沮授连忙跑出来,道:“喏!”
“此人既是你举荐,不如由你去説降一番。”
“若是坚决不从,可速杀之。”
说着,跑袖一拂,坐到了大厅的虎皮椅上,睥睨着厅中的一切。
沮授垂头不语,田丰此人的脾性他向来知道,若是认定的事,就算是自己也没法子。
何况……
沮授看了一眼楚汉的尸体,暗想:“元皓对这小子,当真倾慕。”
此时大厅阴风阵阵,窗外有乌鸦啼鸣,似乎是嗅到了楚汉尸体的味道,驻足等待。
数百双眼睛全都盯着沮授,他却长叹一声,道:“元皓兄,此次我当真帮不了你?”
他用的是问句。
“帮不了。”田丰亦是斩钉截铁,“你我同窗之谊,从今日你使计谋害我先主时,就已断绝。”
沮授似乎甚是心痛,忽然,他抬头大声道:“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要卧薪尝胆,可依我看,你并无此胆量和气魄,否则此时,你早已我和成为同僚,暗自奋力了!”
韩馥脸色一变,却看见沮授将手背在身后,轻轻摇动。
这大逆不道的话语,原来也是让田元皓投诚的计谋。
他韩馥有自信,若是贤能,只需给上高官俸禄,定能有所回报。
楚汉能给田丰的,他可以给上十倍,不愁田丰这铁骨铮铮,不会生锈。
可田丰何其了解沮授,便摇头道:“我自可以违心投效,但有你沮授在,我定会被识破,所以就不费这个气力了。”
“我只是把话说明白罢了,你们需得尽快杀我。”
“否则卧薪尝胆云云,绝非匹夫之怒!”
说罢,田丰捋起胡子,高声唱起歌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一位头发花白的谋士,在他死去的主公面前,在百余敌将面前,痛快地唱起悼亡的歌,这样的庄严肃穆,使所有人都难以移开目光。
沮授转过身来,望着韩馥,轻轻摇了摇头。
见收服田丰无望,韩馥暗暗可惜,倒也不着急杀他。
“来人,传黄大人来。”
话音未落,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韩将军,我已来了。”
此人身材瘦小,唇边无须,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宦官。
韩馥顿时恭敬道:“黄大人,为何提前这样多来了?”
“哼。”黄宦官捂着鼻子,一幅阴阳人的做派,道:“谁知道你这里如此吵闹,还有个疯子在唱歌?”
他身材不过五尺,走到一干武将面前,简直像个小猴子。
但众武将皆知,此人是灵帝身旁的张让一手提拔起来的,情同父子,得罪不起。
那张让,自然便是十常侍之首,被灵帝尊称为“阿父”的张大宦官了!
在韩馥手下的武将中,唯有一人怒视着黄宦官,身板挺直,丝毫不肯退让!
那黄宦官眉头一皱,假笑道:“将军生得这般威风啊?”
“那自然比你这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之徒威风得多!”
此人声如洪钟,说出来的话却令众人吓了一跳!
韩馥脸都白了,喝道:“麴义!你胆敢对黄大人无礼,还不快快谢罪!”
众武将都暗示麴义不可放肆,他却瞪着眼睛道:“我以为韩文节乃明公,今日毒杀少年将军,阿谀奉承阉人,迫害悲歌谋士,不怕天下人齿冷吗?”
“麴义,你找死!”
韩馥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就要发难,立刻摔杯!
喀嚓!
听得酒杯破裂,藏在帘后的刀斧手立刻如潮水般涌出,刀枪齐上,架住了麴义!
麴义大怒,他实在没想到,韩馥竟然会对自己刀剑相向,戟指骂道:“韩馥!我唤你为君主,实则不受你管辖,我从凉州带来的一千精兵,若是反叛,定要你戴不稳兜鍪!”
韩馥气冲上脑,却深知麴义所言非虚。
此将熟知羌人战法,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虽挂名在自己帐下,实则也只是吃口饭而已,来去自由。
正骑虎难下之时,那黄宦官却叹了口气,道:“韩大人,你知道我见不得血腥,为何还要大动干戈?”
韩馥闻言,连忙道:“请黄大人赎罪,微臣并无杀人之心,只是稍作惩戒。”
说着,命众刀斧手押解着麴义,走出会客厅。
麴义临走仍不忘大骂,把一些凉州学来的俚语脏话,全招呼在韩馥和黄宦官头上。
黄宦官笑了笑:“这样就是了。这杀人和杀猪狗同理,站得远些,才有意思,省得惹了一身臊。”
众武将都是一凛,这句话,就是把麴义的死刑板上钉钉了。
韩馥如何听不出来?他低头称是,心中想到麴义向来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也是快意。
田丰冷笑着,看着这场闹剧,深觉在楚汉手下谋事,实乃生平幸事。
可是,他却死了。
田丰想着想着,望着楚汉的尸体,悲从中来,又以袖拭泪。
“呦,还哭着呢?”黄宦官笑盈盈地走来,用脚踢了踢楚汉的尸体,“韩大人,你说的就是他呀?”
“死太监,敢辱我先主?”
田丰大怒起身,却被刀斧手拦下,只是眼红如血,瞪着黄宦官。
“正是。”韩馥恭敬道,“他大逆不道,多次威胁于我,以暴谋求官位,实在该杀。”
“更要紧的是,”韩馥压低声音,像是诉说着什么阴谋:“此人杀了张牛角后,更是一举夺得了黑山叛贼的军权,不瞒黄大人,他正是黑山叛贼的新领袖!”
世上偏有这么巧的事,韩馥只是夸大楚汉的地位,来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功劳罢了,却意外地说中了真相。
那黄宦官在张让手下做事,也算得上是眉眼通挑的人物,如何不解韩馥的用意?也不点破。
“模样倒是周正。”黄宦官嗤嗤笑了笑,“那依韩大人的意思,此人首级与张牛角的首级,一并呈给张阿父?”
韩馥笑道:“多劳黄大人,令在下专美于前。”
“我这次来,本就是给韩大人带个话儿,你这冀州牧的位置,算是八九不离十了。”黄宦官背负双手,道:“如今更是有这样的献礼,说不得,我必须使张阿父知晓韩大人的苦功!”
韩馥正大喜,与黄宦官抚掌大笑,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小太监,若是将韩馥首级与张牛角首级一起献上,我又能做个什么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