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傍晚,空气里残留着些许闷热,黎城虽近海,可仍是干燥。
陆初凡打着方向盘,前方恍惚间是某个人的身影,小指微微蜷起,改了路线,向那个不确定的身影驶去。
已有无数个那样的背影出现过,虽然每次都不是她,但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上车。”
他按下车窗,对那人说到。
“陆小凡?”
黎晚星显然惊诧。
“这个时间,这个点,打不着车。”
他没看她,目视前方,看不出情绪。
黎晚星“哦”了一声动作灵巧的上了副驾驶,刚坐好便惊乍道:“行李还在外面!”
陆初凡没说话,自行下车将箱子放在后备箱,淡然回到驾驶座。
“去哪,黎湖?”
黎晚星怔住,转而笑道“是去黎湖。陆小凡,你记性真好,我随口一说的,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记得。”
陆初凡听到“随口一说”时不自觉皱眉,握方向盘的手也紧了几分,淡淡道:“不久,四年而已。”
黎晚星“……”
陆初凡不再说话。
“陆小凡,你这人真是!还真是没变啊,不爱说话。”
她看了身旁的男人,眉清目秀澄澈的眸子太深太亮,却独有一种遗世风华。不自觉的多看了几眼。
陆初凡的余光里,他知道她在打量着自己,心里莫名冒出一股紧张,忐忑之感,不一会,发现身旁的人不动了,侧目一视,黎晚星睡着了。
他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将车速放慢,稳稳当当的,生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人。
黎晚星,我记性不好,只是关于你的,都记得真切而已。
陆初凡低沉一声“陆小凡”,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这一句“陆小凡”在耳边回萦了数千次,而今,终于等来了本音。
前往黎湖的路上,一排排白杨树向后漫去,陆初凡的思绪也四处散开。
眼前不知不觉中升起圈圈薄雾,他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或准备做什么,只得把车子开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很可笑,他将车开熄火了。
拳头握紧,狠狠地向方向盘砸去,又怕惊醒了黎晚星,发狠的拳头只是在空中无声的晃了几下。
黎晚星,你看,只要你在我什么都做不好。
陆初凡低声轻笑自己可悲。
须臾,垂眼去看熟睡的黎晚星。
这个人唇色换了,眼影深了头发长了,招摇浓抹的妆容如今也随意了,耳垂也不再戴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了,睡觉的时候仍是那副嚣张的样子。
黎晚星,四年未见,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可否有一刻或一瞬想起过我?想起那个被你呼来唤去的陆小凡?
他伸手去捋她耳边的碎发,刚碰到发丝时瞅见那人睫毛微动,即刻收了手,目光也随之收回,目视前方重启车子。
“到了?”黎晚星缓缓睁眼。
“还没。”陆初凡温声道,他的声音在黎晚星面前莫名奇妙的诺声喏气。
“那你停车干嘛!”
她直坐起来,挑眉问向这个温柔大男孩。
“刚……熄火了。”
陆初凡本来不想说的,这样难堪的事怎好意思让她知道,可嘴就是这样不随心,做好被嘲笑一番的准备。
果然黎晚星“噗哧”一声笑声传来,接着又是仰面大笑。
“陆小凡,你开车多久了?”
“两年。”
“两年,是个新手也不会把车开熄火吧!哈哈哈……”
他听着那人笑得开怀,嘴角不经意上扬,一个好看孤度的笑荡漾开。
正笑的她看到了这样让人春心四溢的侧颜,身体一顿,犹豫着,小心着,试探着,缓缓吐出:“陆小凡,你病好了吗?”
陆初凡手指微卷,沉沉道:“嗯。”
原来,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小凡,我以为你没变,仍是那个胆小,结巴的小孩子,可是现在,我发现你虽不爱说话,但至少不结巴了。可是,这样的你却不是我认识的陆小凡了,我认识的陆小凡眼里有光,是会发光发亮的那种,但现在,你的神色却是空洞的,目光涣散。”
她说这些的时候,是看着前方的。
陆初凡听着,依然不带任何情绪,悠然道:“为何说这些?”
“啊?……呃……我也就这么一说,由感而发罢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就一活唠子,想什么说什么,叽饥喳喳停不下来,呵呵,是吧?”
他微微点头,算是默许。黎晚星不觉得自己是自讨没趣,聊不下去就换个话题。
“你很熟悉黎城嘛,居住在这儿吗?”
“不是,生意上经常往来。”
仍是淡淡的口气,
“嗯,不错,变化是挺大的,都会经商了。哎,要是当年听到陆小凡经商这样的话,打死我也不信,而今,岁月真的炼人呐!”
他听着黎晚星左一句“陆小凡”又一句”陆小凡”,悬空许久的心似乎寻得一处静谧,慢慢沉淀下来。
说了一堆乌七八糟的话,黎晚星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问道:“陆小凡,我今天是不是耽误你时间了,你看,这都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到黎湖。”
“没耽误,我顺路,前面就快到了。”
“哦,好吧,反正我也不跟你客气,谢谢这样的话就不用说了哈!你把我送到附近的酒店就行!”
他看见她眨巴着眼睛,像当年一样撩人,没有说话。
拐了一个方同,朝一家酒店驶去。
“好啦,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回去吧!”
陆初凡见她欲要拿自己手上的行李箱,刻意将箱子放在身后,依旧是平淡的语气:“我陪你。”
这一句话带着稍许颤音,陆初凡自己也未察觉。
“陆小凡,你是不是很闲?”
她仰头直视自己,一脸坏笑,意味不明。
陆初凡指尖微微缩卷,摇摇头。
黎晚星似有似无的叹了一声“傻”,又觉得没趣,转身走向酒店。
走近一楼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for?you”几个字母,琉璃荧灯,特别显眼,满墙是满天星的壁纸。
她身体像电流流过一般,放缓步子,木然看向陆初凡,他依旧淡漠的,没有任何表情。
陆初凡知道黎晚星看着自己,心都快跳出来了,可是,他必须收好这份紧张,她不知自己此时早已乱了方寸,他觉得,要是吹过一阵风,自己便会倾刻晃动吧。
前面柜台见有人进来,连忙站起,保持着礼仪式的微笑。
“欢迎光临‘for?you’!”
“小姐有何需要?”
黎晚星回道:“我定一间房,一个月的,谢谢!”
“只要一间吗?”
招待员偷瞄了几眼她身后的陆初凡。
“对。”
她回答。
“好,我看看...小姐,不好意思,我们房间满了,恐怕.......”
“生意这么好啊!看来得去别家了。不过嘛,你们酒店风格确实别样,我还挺喜欢的。”
陆初凡知道,这个人无论到哪,做什么都能说一通话,也不管别人介不介意,听不听。
就像现在,他挺想笑的,无奈要装就装到底,只能憋着忍着了。
招待员满脸热情,微笑听着,时不时回她一声“谢谢”。
话总归要回到正轨上的,“那附近还有其它酒店或旅馆吗?能住就行?”
“小姐,我猜您是奔着黎湖来的吧,来这里的游客都是来观赏黎湖薄苇的,现下又是旅游旺季我们‘for?you’是黎湖相对较远的酒店了,我们这都满了,别的酒店里怕也满了。”
黎晚星一听,急着问道:“那有没有明天,后天或最近几天要离开的房客?”
招待员低头查看了电脑,对她摇头说了声“抱歉”。
陆初凡将她失落的神情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庆幸。
“走吧。”
他推着箱子,转身便走,听着身后沉闷的鞋音,他眼眉上弯,似乎是钓到了一只喜爱的小动物,欢欣着。
他将箱子放在后备箱,喊她上车,那只小动物大概是只小鹿吧,他想。
陆初凡见她郁闷地踢着路边小石子,笑了。
这次他没有掩饰笑容,说话的语气也轻快了几分。
“去我那儿。暂且收留你。”
见那人不说话,正害怕她会拒绝,谁知,她却目光神秘地看向自己,似是试探又似是平常一问。
“陆小凡,你有女朋友吗?”
陆初凡身体一怔,不解地摇摇头。
“那好吧,去你那儿。”
说完一溜烟地钻进车里。
“黎晚星,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他今天一直想问的问题突兀的冒出来。
陆初风下意识反应过来自己刚问了什么,立刻后悔了,却仍想知道回答。
黎晚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为何要问?”
陆初凡终于将幻散的目光凝聚,悠然道:“我记得当年你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来黎城的黎湖看蒲苇,携你爱的人一起祈祷,与君成双,与子成说,至死方休。”
她轻笑一声,挑眉看他。
“你不是知道了吗,我是一个人来的。”
他想,这算是回答了吧。
心里早已安定下来,嘴上却忍不住问一句。
“子慕哥呢?你俩不是挺好的?”
“子慕……我很久没见他了……”
陆初凡听出语气的怪异,见她脸色不太好,心里被人扎了一针,生生的疼。
她这是,在乎他吗?
这下,陆初凡不说话了,其实他并不想提席子慕的。
以前结巴的时候,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现在能好好说话了,说的却能让人噬心蛀骨的痛。
黎晚星啊黎晚星,我真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般,可笑又滑稽。
陆初凡在黎城买了一小栋房子,就在黎湖,房子不大,算是三层高的“别墅”吧,处在黎湖的最好地段,曲径通幽处,欲隐欲现,如果想藏一个人,这里再好不过了。
黎晚星跟在身后,一蹦一跳,好像刚刚那个难得沉默的人不存在过。
天渐渐黑了,一层又一层的黑幕不断笼来。
陆初凡领黎晚星进了个房间,她忙去拉开窗帘,影影绰绰见不远处有一片黑影。
她喊他过去,指着那片黑影叫道:“那是黎湖吗?是黎湖吗?”
陆初凡看着她黑瞳下的一片光亮,温柔说:“是,那是黎湖,一湖之上的是黎湖的晚星。”
黎晚星猛然回头,刚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顷刻间,一双薄唇覆上来。
窗外,黎湖倒映着晚星,时光很慢,怜惜地给了窗前的人几许光阴……
陆初凡推开黎晚星,看着这个人气息平稳,邪魅笑着,突然涌出一股恨意。
这个人,怎么可以无波无澜!
“陆初凡,你……喜欢我?”她笑着问。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叫他名字。
“是。我喜欢你,喜欢得都快忘了我喜欢你这件事了。”
“我浑身带刺,你不怕吗?”
“怕。可是来不及了。”
因为那刺早已扎深了。
“陆小凡,我还是喜欢你结巴的样子,可爱呆年萌,傻里傻气的,我还喜欢……扯你头发的样子!”
她说完就去揪陆初凡的头发,专挑耳廓后的柔发令他吃痛一番。
“但是,陆小凡,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她走向房里的沙发,没脱鞋子,目光灼灼的着看他。
陆初凡没说什么,径直走出房间,淡道一声晚安,回自己房了。
他知道,今晚注定要失眠了。
十七岁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或浅或深的悸动,始于喜欢止于爱的情愫。
陆初凡读高二的时候,总算在全校找到一处不会有人的地方。
那是一面土墙,墙壁上爬满了牵牛花藤,贴满了深绿的苔藓,很深很深,他喜欢站在墙前发呆,有时会看看天。
墙里墙外,云来云去,风轻轻吹散心头焦虑,他一直寻找着某样东西,想要慰问心中不安的灵魂,可那东西听不到看不见,抓也抓不住。
直到黎晚星闯入他的世界,活了十几年,第一次有了渴望的感觉,好像抓到点儿什么。
那晚夜很深,星很亮,同样是九月,同样的燥热。
他正在墙角望着天空,突然,一只白哲的小手冒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