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什么?”应樱阔眸,惊讶得声调不由得拔高几分,“计毅南被家法了?”
“对,计老爷子都快气炸了。”小枝说着,高兴得眉飞色舞:“被打了三十棍子,然后警察带走了,爽啊!要我说他挨的打还不够多。”
她沉吟道:“计戍寻不是跟他承诺,人放了就不捅到老爷子那里去么。”
“可能拦不住?毕竟警察都找上门来了,玉莹的伤情报告也有,身上的指纹采集也足够判定是计毅南打的。”小枝猜。
应樱反应过来,她私自猜测着。
计戍寻估计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计毅南。
所以他才要派那个叫方子的小哥去,把玉莹安排在自己可以控制到的地方。
提醒玉莹治疗的时候也在第一时间留下伤情鉴定报告,后续配合警方调查。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玉莹有计戍寻的帮助,肯定不会蒙冤受委屈。
不管如何,他没有平息了事。
“跟坏人耍赖…”应樱讷讷一句,弯了弯唇角,“好像也不错。”
……
回忆刹然回到十四岁那年。
“快点!让你送个面这么磨叽!”计汝月那尖锐的声音扎着她的耳道。
应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海鲜面,艰难地走向坐在饭桌边的计汝月。
海鲜面盛的太满了,她动作只要稍微一大,那汤就要晃洒出来。
她小步挪着,怕自己的手指沾到面汤,只能用双手的手掌托着面碗的两壁。
瓷质的面碗隔热的效果是有限的,她咬着下唇,克服着手掌滚烫的刺痛感。
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承受着远处人阴阳怪气的嘲讽。
“干嘛不让厨师给你端,你也不嫌脏。”翘着二郎腿的计少轩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抬头瞥了一眼她,对计汝月笑道。
“就得她端,”计汝月翻看着自己的美甲,白了下眼,“好吃好喝在计家,凭什么不干活?”
她轻笑:“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伺候人。”
计少轩在艰难挪步的应樱身上扫了一圈,不屑地笑了一声,继续玩手机。
手掌的烫痛感已经扎到了心里,应樱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她怕他们去找妈妈麻烦,她怕他们又打自己。
那个时候的应樱,骨子里对于欺凌几乎没有反抗的意识。
就在这时,有人毫无声响地凑近她的身后。
当应樱意识到身后闪出了人,浑身冷汗在一瞬间冒出。
下一刻,身后的人伸出手,单手,端起了她手里的面碗。
计戍寻的手很好看,指甲修剪得干净,根根分明的手骨之上攀附着青筋,极有力量感。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转瞬即逝,可却又将应樱的心跳拨得颤。
她惊讶抬头,被烫得通红的双手腾在半空,看见计戍寻单手端着面,快又稳地放在计汝月面前。
叩——
瓷碗碗底和大理石桌面相撞出声。
计汝月脸色变了变,坐姿都有些不自然了,“戍寻哥。”
“你过来。”计戍寻放柔几分声音,对身后人开口。
计少轩在不经意的时候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悄悄打量着那边。
应樱又把头低下了,走过去,站在计戍寻身侧靠后的位置。
计戍寻眸子里未见明显的不悦,盯着计汝月,问:“身上有钱吗?”
计汝月赶紧点头,“我带着呢,哥你要多少?”
“三百。”
计汝月从小钱夹子里抽出三张,刚要递给他,就听见计戍寻又说:“付给人家。”
举着钞票的手猛然顿住,计汝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干嘛给她钱。”
“麻烦人给你端面,让人替你办事,你不付酬劳?”计戍寻看着她,挑眉,疑问句里充满着不容置喙。
“你爸妈怎么教你的。”
“她是咱们家保姆!她给我干活不是应该的吗!”计汝月炸了,生气道。
计戍寻稍沉了口气,计汝月和计少轩吓得不敢说话。
他转身,去看缩在他身后像个怂兔子似的应樱,“小丫头,你自己说。”
“你是这儿的保姆么。”
应樱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抠在一起,喉咙不断分泌着紧张和纠结的苦水。
她悄悄抬起来的头,又被计汝月瞪过来的眼神吓得垂下。
“不…不是。”她鼓起勇气,小声嗫喏。
计戍寻展了展眉头,俯身过去,侧耳向她。
他突然的凑近,让应樱又屏住了呼吸。
“声儿太小,大点声再说一遍。”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含着蛊惑力。
应樱被他薄凉的温柔和声音引诱,拔高了些声音,再次说:“我不是保姆。”
计戍寻直起身,俯视着计汝月,示意她:“听见没?给钱吧。”
“哥,我一周零用钱就五百!”计汝月真的急了,声调带着哀怨:“她就给我端个面,怎么就要三百。”
“你让没让人家端面?”
“让了……”
“是不是给你端的?”
“是。”
“给钱。”
计汝月拧眉,“这,这,戍寻哥你耍赖。”
计戍寻懒得再费口舌,抬手碰了碰应樱的后脑,示意她上前拿钱。
同时告诉计汝月:“罚你不尊重别人。”
“计汝月,你别让我再看见你欺负她。”
手捏着红色的钞票,因为这一句话,应樱原本就摇曳的心彻底乱成一片。
拿着钱,她跟着他走出别墅。
车钥匙在他手里随意地抛着,应樱只顾着低头走,冷不丁地撞到他的后背。
像石头似的那么硬,撞得她额头发疼,她下意识吃痛一声,然后马上闭嘴,眼带抱歉地看着她。
计戍寻再次俯下身,半是无奈地看着她说:“小姑娘,怎么就没长进啊。”
“上次不是告诉你,不爽就打回去,出事就说我名儿吗?”
应樱捏着钱,又怕自己力气太大把崭新的钞票捏皱了。
她躲避着他那生性强势的眼神,轻轻说:“他们没有打我…”
“没打你就不算欺负你了?”计戍寻哂笑出声,勾起的眼尾意味不明,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额头上戳了戳。
“走吧,带你玩会儿去。”
应樱愣了,没挪步,对他依旧抱有警戒:“去哪。”
时间过去太久,应樱只记得那天坐在他机车后座时,略过自己耳畔的风。
记得他只身一人站在海边,望着海天一线时孤傲的模样。
那时候的计戍寻,三言两语,就砸开了她严丝合缝的戒备,凿开了一道缝隙。
光,就那么照到了她的心里。
一股颇凶的海浪卷来,吓得她连连后退。
计戍寻笑她。
他的眼瞳很黑,又很深邃,总是笑的却探不到真正愉快的情绪。
“总这么胆小,以后父母朋友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应樱想到总是将自己抱在怀里,宠着惯着的父亲,想到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心口骤然酸涩,眼眶红起来。
计戍寻愣了愣,降了声调,默默道:“…抱歉。”
应樱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下一刻,他的大手落在她的头顶,生疏地揉了揉。
“小姑娘,挺直后背做人,不许让别人欺负到你头上。”
“下次见,可别让我再看见你那副模样了。”
“记住我说的所有话,行不行?”
她没有想到的是,与计戍寻的相识如此短暂。
海边一别,再见就是七年后。
时间太久,他的模样在脑海里都模糊了,但是应樱始终记得,自己心里有一道光。
刺眼,不那么温暖,却十足强势的光。
叮——
烤箱时间转好了。
一直靠在厨台边等时间背单词的应樱闻声,放下单词本,戴着隔热手套把烤盘拿出来。
燕麦曲奇杯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工序,红糖有独特的香味,混在蛋和燕麦当中,给原本普通的曲奇杯更添一分醇厚。
应樱拍着最后的制作过程,将作为模具的纸杯子沿边剪开,把里面成型的曲奇杯取出来。
杯沿蘸取热巧克力液,然后再粘上各种干果碎。
她拿起一个自己咬了一口,曲奇软硬合适,红糖也不齁,丝丝甜意卷着干果碎的馨香入口。
应樱合眼,自己就像手捧一杯暖牛奶坐在秋天庭院里,赏着落叶那般尝出了厚实与安稳。
她弯起眼眸,满意的笑从眉目间流露出来,把做出来这四五个陈列在一起做完成拍摄,之后用小袋子装起来。
红糖燕麦曲奇杯这种甜品是低糖低卡的,杯里可以再倒酸奶,牛奶或者是咖啡。
不倒饮品也可以当纯饼干吃。
应樱想着这东西低卡低糖,不如带过去给计爷爷尝尝,正好妈妈在椿院忙活,给她带去吃。
她带着这一包曲奇离开了柳苑,往椿院而去。
椿院的安保认得她,就让她进了,应樱走到正门附近,正门敞开着一眼能看见在里面餐桌边坐着的计戍寻。
她心一紧,直接选择改变方向避开他,从侧门进去。
应樱身体率先行动,与之前对他的畏惧不同,她如今不想正面与他碰面的原因……
应樱讨厌自己那副在他面前总心慌意乱的模样,他一句轻叱,一句似是似非的笑。
都能压得她面红耳赤,惴惴如丝好几天难以排解。
不管是年龄经历不同所产生的阅历上的差距,还是气场的高下。
都让她在计戍寻面前“毫无胜算”,只有敬畏的份。
她在别墅侧面走着,步子很轻,正好路过一楼厨房的窗子。
应樱偶然间瞥眼进去,看见两个厨师正在做饭,他们凑在一块在窗边,对托盘里的这份饭指指点点,两人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
她下意识猫起腰,凑近窗边,偷偷听。
“他真没味觉?”
“前两天大刘,不小心多放了好些盐,以为完蛋了结果他吃完眉头都没皱一下。”
“要不…你试试他?哈哈哈。”
“但是千万别倒醋,酱油这些能闻得出浓薄的。”
“哎,你往菜汤里多掺点芥末膏,这种膏从外面进口的,只要不进嘴在外面根本闻不出来。哎,你给我,我来。”
随后就是两个厨师偷笑的声音。
应樱听着,手里抱着塑料蛋糕袋,因为手指的收紧发出轻轻地嘎啦声。
她听着这些,眉头在毫无察觉的时候夹紧在一块,呼吸重了几分。
太欺负人了,怎么能把人耍着玩,还是他们的雇主。
就因为他身体有缺陷?
应樱一想起,计戍寻有可能面无表情,毫无知觉地将这一份“黑暗料理”吞吃入腹的画面。
她心里就忍不住沉重。
芥末这种对味觉产生极大刺激的调味料……
会不会对他的味觉神经造成影响…万一病情重上加重了怎么办…
“走了走了。我给他端过去。”
厨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应樱眸光一立,抱着自己的袋子快步冲进侧门。
……
计戍寻坐在餐桌边,低着头看手机。
身着整齐服装的厨师端着饭菜从厨房往客厅的餐桌走去,就在他刚要走出小走廊,抵达客厅的时候。
他身后突然闪出个人影,擦着他的胳膊就往他身上撞。
厨师完全没有防备,应樱撞得力度又大,他手里的托盘直接脱手而出。
夸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客厅,引起了计戍寻的注意力。
他不耐烦地缓缓抬眸,望见走廊那儿站着的两人。
一脸惊愕的厨师,以及眼神飘忽,明显故弄玄虚的应樱。
计戍寻缓慢降下目光,扫了一眼一地狼藉的饭菜,表情始终寡淡。
应樱克服着心里忐忑,还在演,跟厨师连忙道歉:“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着急,一不小心就……”
“你怎么回事啊!在这儿你都敢横冲直撞的,我好不容易做的饭菜,大少爷等着用呢!”厨师十分生气,指着地上的饭菜训斥她。
“你是哪里的?我必须通知主管!”
计戍寻啧了一声,突然发话:“吵够了么。”
两人纷纷噤声,看向他。
计戍寻的目光直接略过厨师,攫住应樱躲闪的视线。
应樱稍怯地抬眼,对着他深邃又耐人寻味的目光,又不争气地被那股窒息感压住。
“过来。”他开口。
“哎。”厨师得令往前走。
他刚往前走了两步,被计戍寻倏地扫来的一记眼刀吓得定住身子。
“问你了?”
计戍寻看向她,稍抬了下下颌,含着股浑然天成的懒散:“说你呢。”
“啊,我。”应樱受着厨师的暗瞪,挪着步子走进客厅,往他身边走去。
计戍寻收回视线,吩咐厨师:“把地上的收拾干净。”
“好,那我再给您重新做一份?”厨师问。
他语气轻慢,似乎跟厨师多说一句都嫌麻烦,“收拾干净,其他没你事儿。”
“好的。”
厨师声调里那一点遗憾被应樱察觉到,她走着,心里还忍不住骂了厨师一句没职业道德。
应樱走到计戍寻面前,手里还捧着袋装的曲奇杯饼干,她心虚地悄然舔了下嘴唇,问他:“有事吗?”
“有事吗?”计戍寻重复她的话,似是荒唐般地笑出一声,往后靠,睨着她:“你觉得有事儿吗?”
应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着头。
不过,她随后很爽快地道歉:“对不起,把饭弄撒了,我会赔偿的。”
计戍寻盯着她。
低着头,手指弯曲抓着袋子,眼神躲避,但眉头倒是始终舒展坦然。
“来这做什么?走路都不长眼睛了。”计戍寻收回视线,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应樱稍微敞开手,示意他自己怀里的曲奇杯,解释:“我来给计爷爷送饼干,新做的,低糖低卡,吃着对身体没负担。”
“送个饼干。”他如鹰隼般的眼神再次射向应樱,任何纰漏都无法从他眼下逃过,“急得你往他身上撞?”
精致漂亮的金属打火机在他手指间转着,捻着。
“我说,”计戍寻勾了勾唇,问:“你是不是就不想让我吃饭啊。”
应樱瞬间阔眸抬头,声音都大了:“我没有!”
他始终持着那副“我看你怎么交代”的哂笑表情,看着她。
“我…”应樱想起那两个厨师在厨房说的话,嘲笑计戍寻的模样。
纠结和思索在一瞬间结束,顶着可能被计戍寻追究的风险,她坚定的说:“真就是不小心,对不起,是我的错。”
铿——
修长的手指一挑,打火机的机盖被他甩合。
计戍寻眼神暗顿。
他敛了几分笑意,站起来,淡淡道:“上楼去吧,没你事儿了。”
说完,计戍寻擦着她的身边,走向厨房。
应樱稍稍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松了口气。
她走上二楼,走到老爷子的书房,书房半敞开着门。
应樱探个脑袋进去,同时伸手在厚实的门板上敲了敲。
叩叩。
“计爷爷,您在吗?”她小声问,环视一周,发现也没看见母亲的身影。
这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保姆阿姨,阿姨认得她:“小樱啊,你妈陪着老爷子出门了,不在。”
“啊?”应樱往楼下瞥了一眼,“不在呀……”
……
应樱下到一楼的时候,正好看见计戍寻端着一碗面从厨房出来。
他坐在餐桌上,举起筷子就吃起来。
虽然是从多年艰苦的部队生活出来的,但是他从小养成的那股矜贵和规矩始终没丢。
哪怕只是一碗面,他的吃相都十足端正,有条不紊的但是吃的速度却不慢。
应樱走下来,看见他那碗面……
她都不知道能不能称为是饭菜,他那碗里的面汤清透地像是完全没放调味品的模样,只是用水把面煮开了。
这东西吃着能有什么滋味…
应樱一愣,扶着楼梯扶手的手顿住。
对哦…他尝不出来。
她悄悄去望他的模样,眉眼垂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机械般地在吃东西。
似乎对他而言,吃饭只是为了维持生命。
随着皱眉的动作,她圆润的唇珠往下压了压。
对,只是为了感谢他愿意帮玉莹。
为了感谢,他在那个时候护住了自己。
只是为了还他一个人情。
应樱抬腿,抱着袋装曲奇走向他。
计戍寻正吃着面,自己的身前忽然被一小团影子遮住。
他咽下这口面,掀眸。
“你。”应樱看着他,略有不满道:“计爷爷没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计戍寻把筷子摆在面碗当中,瓷碗和不锈钢筷子相碰撞出清脆声音。
他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笑了一声:“乱掺和我的事,你告诉我了么?”
应樱怔了怔。
他的目光在她露出意外的脸上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低沙的嗓音含着笃定:“问你,你还撒谎。”
“你怎么知道的?”应樱非常惊讶。
“不难猜。”计戍寻依靠着餐椅,漫不经心道:“你的表情,动作,说的话,暴露了一切。”
“你会怎么处理那个厨师?”
“这就跟你没关系了。”计戍寻屈指,指关节敲敲餐桌面,警告她别带偏话题。
他眯起的眼睛蕴着威胁,声音又低又冷,问:“应樱,你觉得自己很善良是吗?特乐于关照残障人士,是吧。”
心跳像是踩空,她窒息一瞬。
他回来这阵子,应樱很明晰地知道,计戍寻变了。
那个恣意傲气,坐拥光芒的人。
现在却被铺天盖地的阴沉和偏执笼罩着。
对计戍寻的敬畏,让应樱一次次想要后退,可是就在这几乎是害怕的敬畏之中,衍诞出了异样心酸的情绪。
她没办法再拿还人情欺骗自己。
她不想他这样。
“我用你可怜……”
他狠话刚说到一半。
“计戍寻!”应樱壮着胆子打断他。
计戍寻微微有些愣,没想到她竟这样毫无征兆地直呼自己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