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冰发烧了。
昨天送袁媛时淋了点雨, 回来就觉得胸口烦闷,晚饭也没吃便草草睡下,半夜便昏昏沉沉起来。
头一个发现的是同院的王衡。
老爷子早上起来时, 意外发现对面房门紧闭,就觉得有些奇怪。
本以为是连日阴雨连绵,小姑娘贪睡些, 可快吃早饭了,竟还没动静。
他去敲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两腮赤红、嘴唇发干的马冰来开门。
素来水润饱满的大姑娘两眼发虚, 晃悠悠跟个风干茄子似的。
王衡一瞧,探手往她额上一试,唬了一跳,“你这是发烧了, 快回去躺着!”
说完,重新把人推进去塞进被窝,又拿脉。
马冰晕晕乎乎躺在炕上, 感觉魂儿好像飞出去半边, 脑筋都不灵光了。
上回生病是什么时候来着?
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王衡给她拿了脉, 眉头皱成两团死疙瘩, “你呀你,小小年纪,怎的是这个脉象!”
思虑过重, 肝气郁结!
马冰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没什么, 就是水土不服, 昨儿又淋了雨, 大意了。”
“放屁!”王衡气得胡子吹起来老高,抬手要打,想了下又放下,直接转头冲对面喊了一副方子,“快抓了药煎好送来!”
两个徒弟听了,立刻分头忙活去了。
这里就是药园,一色常用药材都是齐备的,倒是方便。
马冰:“……”
嘴上说什么都没用,脉象骗不了人。
她曾用这一招帮开封府锁定嫌疑人,如今,终究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别的大夫揭穿自己了。
马冰突然想起来曾经霍平他们的恐惧,颤巍巍伸出胳膊,“多,多加些甘草。”
“没有!”王衡虎着脸瞪她,“亏你自己还是大夫,如今怕苦,早做什么去了?”
还甘草,回头给你多加二两黄连!
马冰被他吼得干瞪眼,心道您老这脾气,也亏着早从太医署退了,不然早晚给人打了闷棍。
“二两?”院门外传来元培的声音。
马冰有气无力来了句,“你才叫二两,你全家都是二两。”
王衡直接给她气笑了,“还有精神斗嘴,那就烧不死。”
说罢,嗖嗖去到外面,叉着腰将人拦住,“嚎什么,这几天都别来了!”
“啊?”元培挠头,“不在啊?”
刚从另一条路转过来的谢钰发现不对劲,往院子里瞧了眼,“马姑娘怎么了?”
“发烧了,得歇两天。”王衡瞅了他一眼,嗯,还算有心,不像旁边那个,只知道吃!
“发烧?!”几人异口同声道。
王衡高高扬起眉毛,“怎么,只许你们受伤,不许人家生病啊!”
元培:“……”好大的火气。
“要紧么?”谢钰问。
昨天她去送袁媛,他是知道的,是没带伞么?
不,她不像那样粗心的人。
只怕是心病。
其实他很想亲自瞧瞧,但到底是姑娘家的闺房,王衡的年纪足够做她爷爷了,又是大夫,去自然无妨,可他……
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王衡略一沉吟,“只要这两日退了烧,就不打紧。”
怕只怕高烧不退,多少人都是给烧坏的。
其实照脉象来看,若不论那烧,病一回,发作发作倒有些好处。
人就像弓,那傻孩子也不知心里到底存了多少事,这些年显然一直绷着,可若绷过了头,最后“砰”一下断了,就什么都完了。
像这样偶尔病一病,休养几日,就像给弓弦做保养似的,寿命自然大大延长。
谢钰马上说:“我那里有清凉丸,可用得?”
王衡大喜,“有那个自然事半功倍。”
清凉丸乃宫中退烧灵药,等闲风寒带起来的高热,一丸见效。
谢钰点头,“那好,有劳您多多照应,我这就回去取。”
说完,又往屋里瞧了眼,转身就走,宛若脚下生风,袍子后摆几乎拉成直线,转瞬消失在道路尽头。
元培愣了下,也跟着跑了。
不多时,药熬好了,王衡进去喊马冰起来喝药。
“起来喝了好安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马冰嘟囔道:“您不叫我,我梦都要做第二个了。”
还没睁眼,她就已经闻到近乎刺鼻的酸苦味,本就空荡荡的肠胃顿时一阵翻滚,苦水都要涌出来了。
她捏着鼻子,苦哈哈道:“我底子好,灌两碗姜汤发发汗许就好了……能不喝么?”
王衡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勺子,面无表情,“两条路,自己喝,还是用勺子?”
马冰毫不犹豫去接碗。
本来就够苦了,再一口一口喝,自杀么?
可这味儿是真辣眼睛啊!
马冰刚凑上去,就是一阵干呕,眼泪哗哗直流,本就无力的双手越加酸软,哆哆嗦嗦,碗中黄褐色的药汁差点洒出来。
王衡啧了声,“良药苦口,来!”
他是“良药苦口”派的中坚分子,坚定不移地认为是药三分毒,能不掺杂的就尽量别掺杂,导致很多常被用来改善口感的药材毫无用武之地。
发烧中的马冰已经被药味儿熏得眼神涣散,咬牙瞪眼灌了药,一度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
不行,大业未成……
死在这里,未免太丢人了些!
她一把掐住内关穴止吐,菜青虫一样蠕动着爬到炕内侧,从小包里摸出一颗酸杏干含了。
酸甜的滋味瞬间压住药汁的酸涩,马冰心头一松,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呜呜,是糖啊!
王衡:“……”
有那么好吃吗?
老头儿收了碗,摇头晃脑道:“如今的年轻人啊,越来越吃不得苦了。”
马冰虚弱地躺在被窝里,才要张嘴,就差点喷出药来,赶紧闭上。
她散着头发,脸蛋烧得红扑扑,平时的棱角好像都被抹平了,乖得过分。
王衡看着她,就好像看见自家远嫁的小孙女,嘴巴也有点硬不起来了。
他带着碗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枚蜡丸。
“这又是什么?”只有真正喝过王衡开的药,马冰才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大家对他避之不及的原因,以至于现在一看他拿出点儿什么来就肝儿颤。
王衡朝外努了努嘴儿,略显夸张道:“你这一病,人家连压箱底儿的好东西都掏出来了。”
压箱底倒不至于,但也确实难得。
别看这么小小一枚丸药,关键时候能救命的。需要的药材之多之奇超乎人的想象,便是配药手法也要求苛刻。
如今宫中还有资格配置的,也不过三五位太医罢了。
谁压箱底?
病中人脑子转得慢,马冰盯着那蜡丸的外壳看了会儿才发现上面写着一个“清”字,愣了下才回过味儿来,“这是清凉丸?”
若她没记错,清凉丸是宫中秘药,连涂爻那等重臣都要靠逢年过节的皇恩赏赐,这开封府里谁说拿就拿得出来?
见她猜到了,王衡呵呵一笑,将蜡丸捏碎,取出其中龙眼肉大小的蜜丸递到她嘴边。
人老成精,这些日子以来两个孩子的眉眼官司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子质平时那样沉稳的一个人,才刚跑得都气喘了,可见悬心。
若在一天之前,马冰或许会觉得甜蜜,可昨天袁媛的事情突然给她提了个醒: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与这许多人有了如此深的牵绊。
对寻常人而言,这自然是好事,但于她……
她和大家是不同的,甚至她来开封的动机都不单纯,她的过去和将来都被血色迷雾笼罩,充斥着最刻骨的仇恨。
别人看到的一切,都是她想让他们看到的,如今的欢声笑语不过镜花水月。
终有一日纸包不住火,这份虚假的快乐就会瞬间粉碎。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被欺骗,他们会怎么想?
这几个月的快乐是偷来的,她是可耻的骗子和小偷。
只不过冬天太冷,而这里的人都太好了,时间一长,她就忍不住贪恋这点温暖,忍不住欺骗自己,觉得自己仿佛也是这里的一员了……
但一个内心被仇恨充斥的骗子和小偷,怎配品尝情爱滋味?
她没有退路,也不可能有退路。
看着连在睡梦中也紧锁着眉头的马冰,王衡叹了口气。
药起了作用,马冰迷迷糊糊睡了一整天,中间半梦半醒又起了喝了两次药,然后继续睡。
她做了许多梦,梦见了遥远的凉州城,梦见城破当日连天的战火和厮杀声,曾经高远的蓝天想冰面一样碎裂。
她梦见了爹娘和哥哥。
梦境是那样真实,以至于她几乎又感觉到他们的指尖碰在自己脸上时的柔软和温度。
然而裹挟着沙尘的风刮过,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
她的胸口剧痛,浓烈的血腥气充斥鼻腔,低头,剑尖戳在那里,血吧嗒吧嗒流下去……
马冰骤然惊醒。
她双眼大睁,捂着胸口望向房梁,剧烈喘息。
汗水湿透被褥,她简直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的。
是梦啊。
她的心脏在手掌下剧烈跳动,一下,又一下。
那里有一寸伤疤,只差一点点,神仙难救。
她本该死了的,是乳母将她死死护住,拼命用身体撑起一点空间。
马冰用手背盖住双眼,慢慢平复呼吸。
这样的仇恨,怎么能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时,已经变成平时的平静。
清凉丸果然有奇效,那高热来势汹汹,竟也被压下去了。
只是烧了一日,又没吃饭,四肢仍是酸软。
但马冰还是撑着换了被褥,又去里间烧水,简单地沐浴,换了衣裳。
一身轻松。
手还有些抖,马冰拿着手巾一点点擦头,这才发现原来天都黑了。
外面竟还在下雨,细密的雨点击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睡了一日,有些闷,她过去开了一扇窗子,湿润的凉风扑面而来。
她闭着眼狠狠吸了一口,一抬头,就见院门口站着个人。
是谢钰。
他大约也没想到马冰会忽然开窗,四目相对的瞬间,脸上短暂地出现了一点名为错愕的情绪。
院子里起了灯,昏黄的烛光随风摇曳,在雨中照出一个个光圈,平添三分旖旎。
蔷薇墙整个被浇透,甜腻的花香然若实质,细细密密贴在身上,令人头晕目眩。
谢钰撑着伞的手指紧了紧,抬步迈入药园。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袍子下摆都湿了,在灯光下呈现出海水般的深色。
“你,好些了?”谢钰在距离窗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成串的雨珠隔在他们之间,像分开两个世界。
一整日了,虽然王衡一直说“好多了”“没有大碍”,可不亲眼见过,总不放心。
马冰右手按在窗棂上,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嗯。”
不应该让他过来的,她想。
可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克制却总在看见这个人的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谢钰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挡住风,细细打量她的面色,“一日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好像瘦了些,眼窝都深了似的。
马冰才要往后退,没想到他忽然说这个,下意识点头,回神后又马上摇头。
“吃不下。”
确实饿,也确实吃不下。
一整天了,光药就灌了三碗,现在一打嗝都是酸苦味,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
谢钰抿了抿唇,似乎有几分懊恼。
他以前从未操心过什么人,如今说起这些话,也有些生疏。
外人总说小侯爷才思敏捷,学富五车,可今时今日,竟连点像样的话都说不出……
他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王太医用药素来极苦,你……吃些蜜煎。”
他记得她很爱吃甜,方才便鬼使神差去街上买了点蜜渍栗子。
他从未买过这样的零嘴儿,当时挑花了眼,还是掌柜的说,姑娘们都爱吃这个,拿来送心上人,准没错儿。
心上人……多甜蜜的称呼。
马冰心中顿时泛起一股混杂着甜蜜和酸涩的情感。
这情感在她胸腔内不断翻滚,沸腾,膨胀,呼之欲出。
可她不能。
她看了他一眼,抬手关窗。
“我现在……不爱吃了。”她定了定神,稍显生疏地行了一礼,“还未谢过大人的药,如此贵重,恐怕无以为报。”
刚堆砌起来的暧昧瞬间消散。
谢钰的心一沉。
她以前从不这样行礼的。
就好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
谢钰才要说话,就见马冰笑了笑,“大人公务繁忙,我已好了,大人可以不必再来。”
见面三分情,不见面……最好不过。
本来么,自己就对外宣称是个大夫的,大夫而已,何必非搀合着去学人家破案?
绕来绕去,反把自己绕进去。
这样的话,这样的笑,让谢钰恍惚觉得又回到数月前他们初见的那一日。
不,甚至比当日还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窗子合上的瞬间,谢钰的手突然按住窗框。
细密的雨滴顺着手腕打湿袍袖,他恍若未觉,只微微垂着眼,直直看着她,“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