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冰并未走远。
谢钰赶上来时, 发现她正高坐马背,远远看着路对面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女人,其中就有之前遇到过的小丫母女。
眼角的余光瞥见谢钰打马过来, 马冰扯了扯缰绳, 大黑马打了个响鼻,有些烦躁地踱了几步。
它觉察到来自主人的不快。
两人谁都没先开口。
这条河自西而来,横穿白石镇, 自开封府西门入城,蜿蜒向东而去。
河面颇宽, 正值丰水期,水势甚大, 隔着老远就有哗哗的流水声袭来。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慷慨地洒在河面上,将激起的水花都映成金色。
早在白石镇落成之前, 这条河就已经存在了,昼夜不息, 日夜奔腾,不知送走了多少代人,也不知目睹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
被水汽侵染的空气中带了河水特有的气息, 看着滚滚东去的河面,马冰缓缓吐了口气, 渐渐平静下来。
本来今天她和谢钰过来,就是为了盘问王河的家人和邻居, 如今任务只刚完成了一半,还不是走的时候。
马冰轻轻抖了抖缰绳, 大黑马刚抬蹄欲走, 却听一直沉默的谢钰忽然开口, “马姑娘。”
马冰下意识勒住缰绳,大黑马不悦地甩了甩头。
走就走,停就停,干啥呢这是?
谢钰问:“你如何看待私刑?”
这个问题可谓尖锐,但马冰并未像以前那样避而不答,反而毫不迟疑道:“若对象是王河这种败类,有何不可?”
“我以为不可。”谢钰控马踱过来,看着远处的人群,缓缓道,“若私刑泛滥,那么人人都有了杀死别人的可能。”
马冰皱了皱眉,没有反驳。
的确。
但……
“但杀人这种事,并非人人都做得来。”谢钰看着她,“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马冰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不错。
杀人,听着简单,做起来难,有的人杀鸡尚且不能,更何况杀人。
若非走投无路,谁会选这条路?
“非也,”谢钰摇头,“你知道人性之恶,却依旧低估了它。现在人们之所以谈杀人色变,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无缘无故杀人,会受到严惩。换言之,你以为的【走投无路才会做的事】,恰恰是因为律法的约束。”
马冰心头一跳,终于忍不住看向他。
谢钰看着远处几条打架的野狗,然后看向那群洗衣裳的女人,平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以私刑代替律法,无辜的弱者将彻底沦为鱼肉,王河的家人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也是。”
人性之恶远超想象,你永远也不能相信人可以凭借自我约束治理国家。
当失去律法和强权的压制,人类将彻底沦为野兽。
马冰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感觉她周身的尖锐渐渐褪去,谢钰又说:“法理不外人情,若本案当真有苦衷,朝廷自然会酌情处理。但若凶手另有其人,也绝不可放任其逍遥法外。”
他的声音并不高,语速也不快,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谢钰看着马冰,像在说王河的案子,又似乎在说别的事情。
两人对视片刻,马冰率先挪开视线,打马往小丫母子那边去了。
谢钰看着她的背影,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高兴的是,她确实听进去了;
失落的是,她依旧不打算对自己打开心扉。
而在这份情绪之余,他的心尖儿上又沁出一点心疼。
若一个人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收敛情绪,并听取与自己的理念截然相反的意见,那么她的心性一定坚定得可怕,也一定经历过远比眼下更为极端的事件。
想让这样的人彻底敞开心扉,绝非易事。
河滩上满是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卵石,马蹄踩上去直打滑,怕折了马腿,谢钰和马冰都将马儿拴在岸边大树上。
这里有树荫,还有备受水分滋养的嫩草,正是歇马的好地方。
两匹马都惬意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马冰明显心不在焉,以至于踩上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脚下一滑,径直往一旁倒去。
谢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留神脚下。”
爬墙上树都如履平地的姑娘却在河边滑倒,说出去都没人信。
夏日的衣衫很薄,他的大手托着她的胳膊,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进来,几乎把那片肌肤都烫到了。
马冰彻底回神,手忙脚乱站好了,兀自嘴硬,“一时大意而已。”
太丢人了!
谢钰失笑,“好,倒不是马姑娘大意,而是这卵石太不识趣,为何偏要在这里生了青苔……”
就好像谁家的孩童乱跑,不小心撞到桌角哇哇大哭,家中长辈便会一拥而上拍打那桌子,骂它为什么不长眼去碰自家心肝宝贝。
可桌子多么无辜呀!
马冰差点给他逗笑,忙努力板着脸瞪了他一眼,抽出胳膊,哼了声,走了。
哪怕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
他在哄我吗?马冰脑子里乱哄哄的,把我当什么啦?小孩子?!
开什么玩笑……
但,但怎么说呢,从未有人这样待我,好像……说不出的快活。
看着马冰陡然轻快起来的脚步,谢钰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低头对那长着青苔的卵石无声说了句谢谢。
走出一步后,他甚至又折回来,飞快地将那卵石捡起,用帕子包了掖在袖子里。
从前每每读到诗经上那些爱恨别离的情诗时,他总是不理解为何人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情爱寻死觅活。
与师父和父母说时,大家总是笑说他只是个毛头小子。
他不服气,难道非要懂得情爱,才能算大人吗?
当时谢显就是这么说的,“情爱一事,发乎自然,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女子,喜她之所喜,忧她之所忧,她蹙一下眉,哪怕外面花团锦簇,你也无心观赏。她笑一下,即便正值凄风苦雨,你也好似身临春日……
你的喜怒哀乐似乎完全不由己,你素来引以为豪的冷静和克制对她全然无用,你会喜悦,也会惶恐,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摄去心神……
那便是情的滋味。”
以前谢钰不懂,甚至对这番言论不以为然,可如今看来,一点儿不错。
远远看见往这边来的人,小丫娘忙用棒槌敲了敲石板,周围几个洗衣裳的女人抬头,就见她朝那边努了努嘴儿。
“怎么还没走?”有人小声嘀咕道。
“洗衣裳呐。”马冰好像看不见她们抵触的眼神,笑眯眯在河边蹲下。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一手擎着棒槌,一手抓着还在滴水的衣裳,不知该作何反应。
河边有许多上游冲下来的大石头,马冰捡了一块坐,谢钰犹豫了下,选择站在她斜后方。
在这种地方跟一群妇人坐在一处,他总觉得怪怪的。
“还是王河的事,”马冰也不绕弯子,“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小丫娘愣了下,“记不清了。”
旁边也有人小声嘀咕,“是啊,这又不是自家的汉子,谁记得那么清?”
再说了,赌鬼嘛,出去躲债还不是常有的事儿?
“那你们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马冰看了那女人一眼,对方立刻低下头去洗衣裳。
一群女人交换下眼神,整齐地摇头。
还是记不清。
马冰沉默片刻,忽然道:“王河死了。”
众女人先后望过来,没说话。
“你们似乎并不惊讶,之前在街上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是,”马冰道,“是早就知道他死了吗?”
小丫娘的眼皮子狠狠一跳,“赌鬼嘛,早晚没有好下场,给人打死不是常有的事儿?”
众女人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不光他,以前我们也常听说别的地方谁欠人家钱不还,给人打死了……”
马冰仰头看向斜后方,谢钰的睫毛抖了下,“你们都住在王河家附近,可曾在什么时候听到扭打声?”
死者被发现时不着片缕,如此费尽心思,他又出了名的穷,必然不是图财。
他生前只好赌,并不好色,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仇杀。
那么,谁与王河有仇?
王河生前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衙门最先怀疑的便是放高利贷的,以及被他频繁滋扰、借钱的亲朋好友。
但放高利贷的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剁过手的再不接待。
因为剁手就意味着此人已经被用尽各种方法反复榨油,本钱早就拿回来了,实在没得榨,便干脆剁手。
既是威慑,也算个记号。
既然不再接待,放高利贷的也犯不着再去杀人。
而亲朋好友,都生活在白石镇。
小丫娘搓洗衣裳的动作顿了下,然后才道:“他哪次回来不闹事?哪回不闹事才稀罕呢。”
说完,她将衣裳在水里冲了一回,重新抹上猪胰子,奋力搓洗几下,再次用力捶打起来
“砰~”
“砰~”
沉重的棒槌击打在衣服上,不断挤出带着泡沫的水渍,顺着衣裳纹理慢慢流入河中,又被活水迅速冲散。
棒槌……
马冰心头微动。
王河只剩下一副骨架,连头皮都没了,根本不能像寻常凶杀案一样根据撕裂的头皮和伤口判断凶器。
但他的头骨有明显凹陷破裂,整体相对平缓,应该是某种非常坚硬而沉重的钝器。
石头,圆角铁器,甚至是坚硬而沉重的木头,都有可能。
而洗衣裳用的棒槌因常年泡在水中,木质大多十分坚硬,不然用不几次就要碎裂了。
正好有个女人洗累了,将棒槌丢回盆中,站起来活动下腰背。
马冰立刻走过去,拿起棒槌像模像样地挥舞几下,“看着怪有趣的,好嫂子,我也试试。”
那女人都傻了,想拿回来不是,不拿也不是。
小丫娘眉心狂跳,“姑娘,一看你的手就不是干这活儿的,快放下吧,别砸着手。”
那女人得了这一声,立刻上前抢夺,“姑奶奶,您是衙门里做大事的人,快放下,真是折煞我们了。”
马冰顺势放开,退到谢钰身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口中却笑道:“还真是术业有专攻,瞧你们做起来蛮轻快,怎么到了我手里不听使唤?”
谢钰低头,看她被水泡得微微泛红的指尖,眉心微蹙。
夏日虽热,但现在太阳刚升起来,河水依旧很冷。
他才要伸手去掏帕子,却碰到一块圆溜溜的东西,整个人就是一僵。
小丫娘一回头,就见谢钰正盯着她的手指看,心中警惕去了几分,不由笑道:“瞧瞧,到底是小年轻,还没成亲吧?这就心疼上了。”
一干妇女都跟着啧啧出声,十分艳羡。
马冰一愣,顺着小丫娘的视线低头一看,正好见谢钰撩起袍角给她擦了手,好好的袍子,瞬间晕开一片水渍。
马冰脸上腾地一下,好像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忙不迭抽回手。
两人四目相对,都有点不好意思,但谢大人眼中明显闪烁着快活的光。
回去的路上,马冰就觉得谢钰的视线一直没从自己身上离开过。
她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凶巴巴扭过头去,“干嘛!”
谢钰眼中满是笑意,柔和似五月春水,“马姑娘想必看出了些什么,难道不想说一说么?”
哦,对哦,马冰清清嗓子,“我觉得凶器很可能是一根棒槌。”
谢钰点头,“但那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所有与王河有摩擦的人家,都有可能。”
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并且马冰自己也能想到:
最有可能的,就是王河的家人。
因为据他的妻子王香所言,过去几年王河已经把所有亲朋都借怕了,现在大家一见他,大街上老远都绕着走,便是去敲门,也是不开的。
王河又是个不务正业的书生,做不来偷抢的营生,大约也只能霍霍自家,或是几个倒霉邻居……
“还有一个细节,”谢钰道,“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少说也有一百三四十斤沉,想要搬动谈何容易?王河的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青壮王香又是个柔弱女子,而抛尸地点据此足有十多里,他家甚至早就连牲口和板车都被人拿去抵债,那么,尸体是怎么运出去的?”
虽是问句,但答案显而易见:
有帮手。
马冰面上又浮现出熟悉的挣扎。
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谢钰道:“只是目前,还没有证据。”
这话,也不知是为了案件谨慎考虑,还是为了安慰她。
马冰嗯了声,旋即陷入沉思。
是啊,没有证据。
棒槌这种东西,每家每户都有,况且又过了这么久,就算曾有血迹,现在恐怕也早处理掉了……
至于运送尸体的方式和人手……
若凶手是王河的家人,势必要借板车和牲口,出借的人知道么?
若凶手是街坊四邻,此事瞒得过王河的家人吗?
他们知道后,帮忙了吗?
若帮忙了,是出于怎样一种心情?
若果然是王河的家人或邻居们所为,她宁肯永远都找不到足够的证据。